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这是庄子,在《逍遥游》里,为小年下的定义,意指短促的小年。不过,对于官场中而言,小年却是漫长的。
过了小年,机关里头,就开始相互拜年了。但,拜年已分不同的形式,大体上,可分为两种,上级领导给下级部门拜年,下级部门给上级领导拜年。形式不同,意义也是不一样的。上司给下属拜年,是关怀,是体恤,带张嘴过去,说一番鼓舞人心的话,打打气,就算完事。下属给上司拜年,则不同,嘴是其次的,货真价实的东西才是关键。购物卡,红包,古董字画,动产不动产,表现的形式,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送礼是一门学问,收礼更是一门学问。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要学会分辨。过年过节,聪明的下级部门,给上司送礼,都会以单位的名义为幌子,出面的却是单位的一把手或者二把手。这样一来,就容易混淆概念。照单全收,有风险,一旦下面出了问题,就有可能受牵连。不收,也不合适,毕竟人家是一番好心,代表的又是组织,热脸贴冷屁股,这个滋味,的确不好受。
一前一后,夏俊刚离开宋永林的办公室,谢伟就进来了。除了邹文怀,夏俊和谢伟,可谓是宋永林最为信任的心腹。他们二人,同为副主任,一个分管文化,教育和人事,一个负责农业,林业和水利。论资排辈,夏俊在前,谢伟在后。一旦换届,上面有上面的盼头,下面也有下面的期许。宋永林盯着新区党委书记的宝座,他上位,主任的位置,就极有可能是邹文怀的。这一点,夏俊和谢伟都心知肚明。但是,如何安排好他们两个,既安排的稳妥,他们心中又心悦诚服,便成了一个难题。
刚才,夏俊的意图很明显,他想离开新区,到更高的平台去锻炼锻炼。而且,他也已经锁定了目标。在这之前,也曾向宋永林暗示过。市里面不是要组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吧,重新洗牌,一把手的位置,空了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争着,在抢着。其中,就有林晓麦的老公,市文化局的局长胡一民。夏俊也想加入这个行列,这可算是难道了宋永林。夏俊的心思,他是明白的。继续待在新区,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最多取代钱仁昌的死党高磊,分管工业,科技和信息产业等部门。权力大了,在党委上的位置,也往前挪了一小步。但终归是个副职,况且,前面还站着邹文怀。想要出头,很难。可是,夏俊的胃口也太大了些,一伸手,就要那么大的帽子。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毕竟是市局单位,又处在改革的风口浪尖,别说是他,即便是老领导,常务副市长叶仁军,也不好拍板,得上市委常委会讨论。不过,为了安抚他,宋永林还是先答应下来,没打包票,只是说尽量,留有余地。为此,夏俊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张银行卡,数字未明。不够,再向他要。宋永林掂量着,本想退回去,仔细想想,还是收下了。退回去,夏俊一定会误以为,他在暗示,这件事,没戏。一旦他的内心起了变化,甚至倒戈,只会添乱。
相比较于夏俊,谢伟就务实许多。他什么都没伸手要,只是来表个态,希望能继续待在宋永林的身边,任劳任怨,鞍前马后。一来一回,宋永林心中的天平,就发生了倾斜。倘若真坐上一把手的位置,一定会重用谢伟,而非夏俊。过年过节,领导真正需要的,不是礼品,礼品,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忠心,才是实实在在的。表了忠心,又不伸手随意要帽子,逼着领导做承诺,这才是明智之举。
领导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谁该重用,谁该提防着,需要理性判断,但也不能忽视感性。而且,较量一番,感性往往会战胜理性。至于,某些时候,用了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是讨厌的人。不是领导糊涂,而是不得不糊涂,毕竟,大局才是最关键的。许多官员,解释起大局来,都极其费劲,满口子的官样文章。听起来,更是如同嚼蜡。几年前,同在这个办公室,宋永林曾和应宏权讨论这个问题。应宏权的解释,可谓是一针见血,大局就如同平衡木,不可能完全做到平衡,只能是无限接近于平衡。只要不完全失去平衡,一边过高,一边过低,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看得出来,应宏权是这方面的高手,不然,这些年,也不可能在东州混的如此风生水起。在罗凤新区,风头甚至盖过他这个管委会主任。这一点,和他在官场混过也有关系。一般人,只知道应宏权是城投集团的董事长,东州国有企业的大佬级人物。其实,多年前,他曾在东州人防办任过职,坐过副主任的位置。后来,出于发展需要,在市政府的支持下,罗凤新区组建了城市建设指挥部。这可是大肥缺,为了总指挥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撞出了血。最后,名不见经传的应宏权,居然杀出一条血路,拿下了总指挥的宝座。五年前,正逢国有企业改革,在叶仁军的推动下,城投集团正式挂牌,羽翼丰满的应宏权,又一举击败各路对手,成了一把手,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城投集团虽是个国有企业,但却和官场极为相似。说穿了,就是个独立的小王国,应宏权是名副其实的国王。
一路过关斩将,平步青云,让人不得不怀疑应宏权背后有人。但是,应宏权在外人面前说话,一向是滴水不漏,从来不提这一点,只会是含糊其辞的打马虎眼。说是全凭运气,才有今天。即便在宋永林面前,也是守口如瓶,从不透露底牌。
运气,一次两次,可以理解。次次如此,就有猫腻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应宏权酒后“失言”,当着赵洋的面,道出了幕后的那个大人物。宋永林听完赵洋的汇报后,差点摔一跤。
要是应宏权手中的这张底牌,一旦曝了光,别说在罗凤新区,即便在全东州,也会被当做一号文件来传播。
应宏权这次去省城的目的,也只跟宋永林一个人提及过。同时,宋永林也把一部分的赌注,押在了应宏权,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个大人物身上。要是那个大人物肯出面打招呼,往后搭上这条线,别说是新区一把手,将来到市里,担任要职,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宋永林正琢磨着,应宏权便打来了电话。先前,他们之前的联系,基本上都是通过赵洋,扮演传话筒的角色。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为了提高效率,重新建立了直接对话的关系。
“应总,真巧,我正在念叨你,你就打来了电话。”
“宋秘书长,看来,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应宏权笑了笑,回应道。
“怎么,董芳婷那边有情况。”
“董芳婷那边,我一直派人盯着,能有什么情况。”应宏权顿了顿,才说,“宋秘书长,倒是你那边有情况。”
宋永林不解地问:“我这边能有什么情况?”
“宋秘书长,刚才,我正在市里面办事,你猜我在政府大院门口,撞见了谁?”
“好啦应总,你就别在卖关子了!”
“钱仁昌!”
“钱仁昌,他去市政府干吗?”
“宋秘书长,我特意和钱仁昌聊了几句。他说……”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代表罗凤新区党委,来拜年的。”应宏权如实说。
“代表新区党委,他一个党委副书记,临时二把手,能代表得了吗?”
“宋秘书长,你就放心吧。他呀,也只能去龚副市长的办公室坐坐,龚副市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拿着公家的利益,去讨私人的人情,这种小伎俩,谁不会。”宋永林鄙夷地说。
其实,宋永林气的不是钱仁昌去市政府,找了谁,目的是为了什么。而是他言语中,无形的挑衅。他的话,是说给应宏权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可气地是,他居然捷足先登,干了自己正犹豫不决的事情。这几天,年关将至。宋永林一直很矛盾,该不该去市里面走一圈,拜拜各个码头。不去吧,怕错失机会,毕竟,市里面有那么多的领导。他往年都会跟着原一把手,党委书记顾城到处转一转。那样,是最好的方式,既代表了新区,又表达了个人意愿。同时,还可以亲近领导,面子上也过得去。今年突然不去了,终归不太合适。去吧,关键是代表组织和个人。代表组织,显然代表不了,他这个一把手,名不正言不顺,充其量,是临时的。去了,市里面的领导,会怎么样?会认为你宋永林觉悟不高,没有耐性,心里面藏不住半点东西。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判断,万一有某个领导,有意刁难,那岂不是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嘛。毕竟,东州城不是老领导,常务副市长叶仁军一个人说了算。代表个人,又该拜哪几个码头,叶仁军那里,是雷打不动的。除他之外,市长吴哲那里该不该去。还有,老领导的死对头,副市长龚斌文那里,又该不该去。这些,都是问题。
他还没想透,居然让钱仁昌“代表”了。接下来再去,只能是代表个人。
想了想,他给叶仁军打去了短话,说晚上想去他家里坐坐,却遭到了叶仁军的拒绝。
“永林啊,前几天,陆书记去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进修班学习了。我怕风声有变化,你还是等过了年再来吧,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就行。”
这是叶仁军的原话,而且,他还透露,刚才,在政府大院门口撞见了冯容海。据他所说,他是来找市长吴哲汇报工作的。
很明显,这两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第一,为什么不是市长吴哲,而是市委书记陆天明去中央党校学习。这有悖于之前的传言,不是说,换届之后,陆天明要退居二线,到省人大或者省政协任职虚职,而吴哲要进入省委决策层嘛。既然如此,进省部级干部进修班的,理应是吴哲,而非陆天明。莫非,风向又变了,市长吴哲要继续留任东州。他留下来了,叶仁军和龚斌文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失去了意义。最多,原地打转。再蹲上几年,到了年限,只能去人大或者政协养老。第二,作为一个市长,频繁地约见一个小小的廉政办主任,而且,都是单独见面,实在是蹊跷。这里面,要是没文章,没人会相信。
的确,吴哲找冯容海,是有文章可做的。
“容海同志,今天是小年。我首先代表市政府,向战斗在一线的,所有廉政办的工作人员,拜个早年。”这是吴哲见到冯容海,说的第一句话。
“吴市长,我也代表廉政办,向您拜个早年。”
“容海同志,你是下属,我是上级,你不会是光带张嘴来拜年吧。”
冯容海听出了弦外之音,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今天进进出出市政府大院的人,特别多。这些人,有各个局的领导,下面区县的头头脑脑。表面上,是来汇报工作的。实际上,是来送礼的,拜年的。说的更直白点,是来进贡的。这种事,作为市长的吴哲,岂能不知。但,即便知道,又能如何。总不能每个副市长的办公室派一个盯着,监视着吧。唯一的策略,就是反反复复的政府常务会议上,三令五申,加以警告,希望他们有所收敛。真有人动作过大,再单独找他谈一谈,做些暗示。要是再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行,再动刀子。
“吴市长,我不仅带了嘴过来,还带了一颗炽热的心过来。”
“容海啊,当初,省纪委刘书记正是看中了你这颗炽热的心,才会委以重任,把你安排到了廉政办主任的位置上。”
“吴市长,我明白。”
“容海,今天让你过来,两件事情。”吴哲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昨天,省里面开过省委常委会议,对我的去处有了大致的定夺。”
“吴市长,说实话,之前……之前,我就听过这方面的传言,说是换届之后,您会去省城任职。”
“是吗?”吴哲笑了笑,又问,“有说是担任什么职务嘛?”
“具体的职务,各种传言都有。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省委常委的级别。”
“我说容海啊,传言这种东西,不一定为假,也未必是真。尤其是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吴哲稍作停顿,才说道,“根据组织上的安排,我会继续留在东州。不过,是担任市委书记一职。”
冯容海大为吃惊,市长吴哲能留下来,是大好事。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他是支持反腐,支持廉政办的工作的。而且,这个人颇有魄力和胆识,不优柔寡断。留下来,廉政办就等于有了坚强的后盾。另一方面,他不走,对于叶仁军和龚斌文,还有那些准备借着换届之际,拼一拼,搏一搏的大小官员来说,都是噩耗,包括宋永林和钱仁昌。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板上钉钉,八九不离十的事情,都会变的有争议,有变数。而吴哲,之所以会把这条眼下还不宜公开的信息,告知冯容海。一来,是对他的信任。二来,也是最关键的,给他打气,吃定心丸。毕竟,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还有环环相扣的利益链,再坚定,再有勇气地人,也难免会底气不足。底气不足,办起事就会思前顾后,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效率提不上去,案子就会一直拖着,拖着拖着,是会拖出更多事端来的。快刀,才能斩乱麻!
“吴市长,你……你要是担任市委书记一职,那……那陆书记呢?”冯容海憋了良久,还是抛出了这个原本觉得不该问的问题。
“几天前,陆书记去了中央党校省部级研修班学习了。”吴哲点到为止。
冯容海也读懂了他话里面的意思,换届之后,市委书记陆天明去省城任职,而市长吴哲会留在东州主持大局,这才是省委最终的安排。可是,作此安排,吴哲就不觉得委屈嘛。两年前,他以省委秘书长的身份,来东州任市长,是来镀金的,过个几年,回到省城任要职,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现在,就有了变故,去省城的,不是他,而是陆天明。身在官场,每个官员,对自己的仕途都是有期许的,这几乎是人性的本能,和官员是否清廉,务实无关。
这一点,冯容海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