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上次,市里面的考察组,在约谈宋永林和钱仁昌后,绕过邹文怀和高磊,直接找他这个五把手谈话。那一刻,冯容海的心中,除了疑问,也有欣喜。如果真的有机会,谁不想往上挪一挪。毕竟,官员也是人,一个人,有纠结,有彷徨,有抉择,才能算是有血有肉。欲望,每个人都有,用得好,可以造就一个人。反之,也可以毁掉一个人。只不过,冯容海的这种欲望,是隐形的,为了生命中更多珍贵的东西,他可以放弃,或者说,暂时性的放弃欲望。而某些人的,却是显性的,欲望代表一切,扭曲了世界,也扭曲了自己。
“容海,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有情绪?”吴哲一语点破,又说,“容海,作为一名国家干部,服从组织安排,是最基本的原则。组织上,不会随意的任用某个人,更不会随意的把某个人放到不该放的位置。一切都是从全局出发,为大局着想。”
“吴市长,我明白。”
“容海,这第一件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我们说说第二件事情。前几天,你的老领导,省纪委刘书记在北京开会,和国家预防腐败局的相关领导做了交流。特意提到了《廉政东州》这个工程,还有你们廉政办的具体工作。等过了年,国家预防腐败局那边,会派人来东州,视察工作。我们要做好相应的准备,当然,绝不能只做表面功夫,要做出实实在在的成绩来。尤其是在新区城投集团这个问题上,我看,可以动手了。”
说到动手二字时,吴哲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
在纪委系统工作多年,对于国家预防腐败局这个新部门,冯容海是了解的。2003年年底,由国家监察部、外交部委派代表,在联合国,签署了《联合国反腐败公约》。此后,经中央同意,中央纪委、监察部会同15个部门,组成了研究实施《公约》工作协调小组。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形成了报送中央的《关于批准〈联合国反腐败公约〉并解决相关重要问题的意见》,其中的建议之一是“设立国家预防腐败局”。2005年6月,中央原则同意了该意见。之后,经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于2007年9月,国家预防腐败局正式挂牌成立,局长由监察部部长兼任。可见,中央对惩治腐败的决心,以及新思路,要反腐,更要防腐。这一点,和市长吴哲推出的《廉政东州》的主题思想,完全吻合。
上面有人下来,吴市长又表态支持,双管齐下,冯容海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一扫阴霾,照亮了罗凤新区。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人生的许多困境,大体是自己编织出来的蜘蛛网。人生的绝境,也大多是内心创造出来的假象。说穿了,生命里那些让你过不去的坎,都是未来让你成长蜕变的养分。当你看清真相,你就会发现,邪不压正,心存正义和大道的人,老天从不会让你走投无路。相反的,是你的恐惧和和臆想,才逼你走上绝路。
“容海,往后,有关案子的调查和进展,你直接向我汇报。”末了,吴哲又添了一句,“至于具体的操作,还是由你来拿主意,我相信你的能力。”
冯容海回到廉政办,正好是午饭时间。他刚进食堂,就撞见正在打饭的任佳。
“任记者,小徐呢,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吃饭?”他走上前,笑着问。
“我说冯大主任,我和你的老下属徐鸣同志,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既然是朋友,他就没有义务陪我吃饭,我也没那个权利。”
“任记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今天是朋友,明天说不定就更近一步。”
“冯主任,据我所知,你大学主修的是法律,而不是心理学。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心理医生似的。”任佳莞尔一笑,调皮地反问道。尔后,端起打好的饭菜,找了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
冯容海也跟了上去,又说:“任记者,还真被你猜中了,我大学里还真辅修过心理学。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要经常和腐败分子打交道。法律知识是硬实力,心理学才是软实力。”
“冯主任,那你有空,就在廉政办搞个心理辅导班,培训培训我们。”任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转而问,“对了冯主任,你刚从市里面回来,城投集团补偿款的问题,解决的怎么样了?”
“任记者,你呀,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吃饭的时候,能不谈工作吗?”
“冯主任,我这也是为了跟得上你的步伐。”任佳喝了口汤,不依不饶地问,“解决方案出来了吗?”
“前几天,城投集团的董事长应宏权一直不在东州。即便在,也应当由宋主任和钱书记去找他交涉。毕竟,他们两个,现在才是新区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我只不过是党委会成员之一。”
“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准备再继续追查城投集团了?”任佳质疑道。
几天前,管委会大院门口,上演几百号人集体上访,任佳也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并记录了第一手资料。她原本以为,这件事会闹大,即便不闹大,也会陷入僵局。作为记者,游行示威这种事,她见的也不少。一般来说,下面的领导干部,不会,也不敢去揽责任。首先想到的,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报请上一级领导,然后命令当地公安部门,派警力维持秩序。如此一来,没事都会变成有事,一旦产生冲突,就真成了大事。
许多领导干部,手上的权力和肩上的责任,是不相称的。权力越大,反而越怕担责任。出了岔子,只会插科打诨,生怕掉链子,栽个大跟头,翻不了身。任佳万万没想到,最后出面“扛大旗”的,居然是冯容海。他当着几百号人的面,亲自做了承诺,才算是暂时性地解决了这起突发事件。他的那种沉稳,举重若轻,非凡的气度,现在想来,依然清晰,历历在目。任佳隐约地发现,自己对冯容海,除了崇拜,又多了一份朦胧的爱慕之情。因此,这些天,她都有意地在疏远徐鸣。刚才,冯容海提到为什么不找徐鸣陪她吃饭时,任佳竟泛起一股醋意,更印证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任记者,你误会了。在城投集团的问题上,我早就表明了态度,不仅要查,还要一查到底。虽说,补偿款和案件可能有关系。但是,那毕竟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总不至于去越权吧。”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怕了应宏权那帮人呢。”
“真要是怕,我当初就不会接下廉政办这个担子。”
吃过中饭,冯容海上了楼,到了丁国凯的办公室门口,敲了几下门,没人应。他拍了一下脑袋,这才想起,丁国凯昨天就请了病假,在家休养着。冯容海决定,等下班后,去看看丁国凯,顺便传达一下,吴市长的指示。
事有不巧,下午四点,冯容海接到了女儿冯萱打来的电话,说今天是小年,晚上让他到姥姥家去吃饭。平时,工作忙,他和黄琳又离了婚,陪女儿的时间,原本就不多。即便是周末,也难抽出时间,心中一直有愧疚。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下班之后,他先是去了趟市里面,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两瓶五粮液,准备送给老丈人。然后,又去商场,买了几身适合女儿冯萱的衣服。一来一去,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当然,亲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花再多钱也是值得的。
前妻黄琳的家位于东州老城区,实验小学的职工宿舍,距离女儿冯萱就读的市实验小学,步行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冯容海到了门口,屋里就飘出一阵阵红烧鲫鱼的香味,红烧鲫鱼是丈母娘的拿手好菜。往年的小年夜,即便是离了婚,老丈人或者是丈母娘,都会把冯容海叫到家里,吃个饭。冯容海也从不推辞,毕竟,冯萱是他的亲生女儿,在他眼里,也一直把两位老人当亲人来看待,这是不争的事实。女儿冯萱看见他,扑了上来,冯容海抱起她,在空中转了几圈。结婚后,他和黄琳各忙各的,并未把“造人”列入计划。双方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隔三差五的催着。直到冯容海31岁,这才有了冯萱。东州位于沿海地区,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东州人表面上思想开放,骨子里,却传统得很。尤其是在生男生女方面,重男轻女的观念,可谓是根深蒂固。有些家庭,为了添个男丁,想尽各种办法,没钱的用偏方,排清宫图,有钱的去香港,去国外,甚至有假离婚的。其实,冯容海心里面也明白,老丈人和丈母娘,包括已经离开的老父亲,都希望他和黄琳,能再接再厉,为冯萱添个小弟弟。但是,事与愿违,他们却离了婚。坦率说,冯容海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女儿长大以后,会嫁人,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将来生了孩子,也要跟着别人家姓。儿子则不同,是冯家血脉的延续。
关于生男生女,冯容海曾在一次饭局上,听过一个歪理邪论。生女儿,最起码,可以肯定,外孙或者外孙女,是你自己的。生个儿子,孙子或者孙女,却未必是你的。乍一听,看不出什么。仔细一咀嚼,还真有些道理。
“小萱,想爸爸了没有?”冯容海在女儿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问道。
“想呀,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每天都看见。”
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冯容海愣了愣,转而问:“你妈妈呢?”
“妈妈在单位加班呢!”
冯容海刚想往下说,老丈人听到他的声音,从书房走了出来,摘下老花镜,说:“容海,你来啦。”
“爸,我也是刚到。”
“小萱,去厨房,看你姥姥那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老丈人有意支开了小丫头,尔后,转向冯容海问,“容海,考虑得怎么样了?”
“爸,什么事考虑得怎么样啦?”冯容海明知故问道。其实,他明白,老丈人问的,是他和前妻复婚的事情。冯容海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不过,当着老人的面,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情急之下,只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尽量委婉地去说。
“你和琳琳复婚的事情。”
“爸,最近工作一直都比较忙,还没来得及抽出时间……去考虑这件事呢。”最终,冯容海还是选择了暂时性的拖延。毕竟,今天是小年夜,一家人又难得坐在一起吃饭,女儿冯萱也在场。真说了,不仅尴尬,也会给小丫头的内心,造成阴影,是一种伤害。
“也是,这么大的事情,是该慎重。年前年后,你好好考虑考虑。”
“爸,我会的!”
他话刚一落,前妻黄琳正开门进来,见到他,愣了愣,阴阳怪气地说:“冯主任,不对,过几个月,我看要称呼你为冯书记了。怎么今天这么有空,来我们家视察工作啊?”
之前,关于复婚,黄琳也听父母提及过。说实在的,她心里面,是同意的。毕竟,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是那么一回事。况且,自己工作又忙。现在,还有父母帮把手。但是,父母迟早也会老去。自己又是家里的独女,到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承受,怎么去担当。今天冯容海来家里吃饭,她虽事先不知情,不过,用意还是清楚的。他能来,就是良好的开端。可是,见到冯容海,她还是耍起了嘴皮子功夫,装作心不在焉,毫不在乎。这女人,往往都会如此,言不由衷。
老丈人瞪了一眼前妻,训斥道:“什么冯主任,冯书记,什么来家里视察工作。容海是小萱的爸爸,今天是小年夜,请他来家里吃个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老丈人心中有火,冯容海心中却有疑问,便笑着问:“我一个好端端的廉政办主任,怎么就变成冯书记了呢?”
“爸,看来,冯主任还是没把我们当一家人来看。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们透个底。”黄琳脱下外套,继续说,“据说,换届之后,冯主任要升迁了,到新区管委会任一把手,党委书记。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改口啊?”
冯容海这才恍然大悟,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看来,正如市长吴哲所说,流言蜚语这种东西,不一定是假,也未必是真。一传十,十传百,胡传,瞎传,只会变味,越传越夸张。没人传你在省城,甚至在北京城有后台,就不错了。
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容海,真有这种事?”老丈人也问道。
“爸,根本就没这种事情。新区那么多的领导,论资历论能力,都要高出我一大截,怎么可能让我来坐党委书记的位置呢。而且……”
冯容海正准备往下说,丈母娘和女儿端着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容海,你来啦,饿了吧,赶快来吃饭。”
丈母娘给前妻使了个眼色,让她坐到冯容海的身边。她却装作没看见,坐到了冯容海的对面。
而且,不依不饶地问:“我可是听说了,为了换届,市里面派了考察组到新区。考察组在约见宋永林和钱仁昌之后,绕过了邹文怀和高磊,直接找了你。冯主任,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原因吗?”
“组织上找我谈话,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况且,有些事情,涉及机密。出于纪律,我也不能乱说。”
“没想到,担任廉政办主任之后,你连说话,都学会拐弯抹角了!”
“你……”
丈母娘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争议什么,不过,看冯容海的表情有点不对劲,便打起了感情牌,说道:“吃饭吃饭,先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容海,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鲫鱼。今天一大早,小萱特意陪我去菜市场买的。”
好好的团圆饭,却被黄琳搅和了。冯容海着实没劲,压抑。吃完饭,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等女儿冯萱睡下,便离开了老丈人的家。出了门,迎接他的,是一股深深的寒意。虽然已是春天,但昼夜温差,相对还是较大的。冯容海不禁打了几个冷战,裹紧呢子大衣,钻入桑塔纳2000,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尔后,摇上车窗,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张楚的《冷暖自知》,正迎合了他此刻的心情。
走出城市,空空荡荡。
大路朝天,没有翅膀。
眼里没谁,一片光亮。
双腿夹着灵魂,赶路匆忙。
烟消云散,和平景象。
灰飞烟灭,全是思想。
叫或不叫,都太荒唐。
疼痛短促如死,道路漫长。
天不怨老,地长出欲望。
麦子还在对着太阳生长,
天空的飞鸟总让我张望,
它只感到冷暖没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