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他两个高兴,撺掇黛玉动手划拳,黛玉笑道:“我瞧你们划,更得趣呢。”宝湘二人听了,憨笑对视,复又划起来。宝玉输在湘云的“五花骢”,规规矩矩念出“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湘云大发一笑,逼问他两个:“这算谁的,二哥哥还是二嫂嫂的?我也听说当日娘娘试才,林丫头替人代笔!那李易安伉俪情深的把戏,全叫你们学了去——旧日学替诗夺魁,眼下学赌诗取笑!”
黛玉抬手要撕那嘴,湘云早跑开了,那里告饶不迭。见宝黛携手而来,迎面说了宝琴芦雪广赏雪时联的“烹茶冰渐沸”为贺。
宝玉见说宝琴,感叹道:“宝姐姐琴妹妹,还有香菱,都家去了,少了五个人。不然在这闸桥下的清溪里曲水流觞,雅集辞赋,岂不有趣?”
湘云屈指数了宝琴宝钗香菱迎春,还短一个,半日也数不出来,因问是谁。宝玉道:“我求李妈妈去寻岫烟,说又搬家了,一时打听不来。”
三个正叹岫烟家计艰难,翠缕紫鹃从翠樾埭上走来,一人一句,道:“大太太时常抱怨大把银子替哥哥租房舍,必是搬到城外便宜地方去了。”
宝玉怀抱茶听,俯看埭下之水,见其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道:“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黛玉因指紫鹃,道:“你拿了他的茶回去,沏一吊子雪水,烹半壶。”紫鹃说声“知道”,便去取了宝玉的茶来。见他未觉,不禁打量起来。翠缕见了,上去就从背后甩手递上一样东西,直晃宝玉的眼。
宝玉见是黄灿灿的蜂蜡,爱的了不得,忙问:“可是送我的?”说时,伸手来拿。湘云把那手一打,笑的了不得,道:“有问客杀鸡的,还没见过二哥哥这样伸手讨鸡吃的呢!”
黛玉道:“他嫌市面上蜂蜡不好,掺了芽糖做不得好胭脂。如今打瞌睡见了递枕头的,见利不忘义才怪呢。”
宝玉听的呵呵笑,道:“做了胭脂送你们,还小时白吃你们嘴上的。”翠缕道:“我是无功不敢受禄,紫鹃李绮有功——宝姑娘院中香藤异蔓,枯了现出蜂窝。李绮趴门缝看见,和紫鹃找了船坞里的船篙捞出来,唬的我躲的远远的。”
湘云道:“傻子,这时节蜂子都离巢过冬去了。小时你陪我掏蜂,叫蛰个包丞相,一遭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快随紫鹃去罢,免得蜂子回来不见窝,找你算账!”
宝玉交回蜂蜡,目送翠缕紫鹃去了,碰拳又与湘云划起来。湘云不留神输在宝玉的“六六顺”上,见自家输了,哈哈一笑,道:“‘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这是林姑娘《桃花行》上的。这一首非但寄了怀,而且暖了心。”
黛玉道:“你既爱评,比大嫂子又评的入情入理,你二哥哥那《怡红拾花集》正缺一个作注的赞善大夫呢,情怀笔法,都等你去赞一赞。”
宝玉道:“你会作,又会评点,又是当中的人,我和林妹妹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来。”湘云听了,并不推辞,道:“这青史留名的事,我学三姑娘,当仁不让。趁着陪老祖宗,明儿我就走马上任,还了你二人此时陪我逛园子的情。”
须臾已过稻香村,西边苍山斜阻,三人缘水而行。转过一重山坡,宝玉看见粉垣翠竹,幽然如画,见的是潇湘馆;黛玉望见水殿风亭,天籁有声,见的是沁芳亭。黛玉因说道:“那亭上楹联题的好,‘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有无相生,那‘借’字倒难为他想的。”
湘云道:“就再飞一飞这‘借’字,而后入你潇湘馆吃茶。我们各说一句,说不上来的,回头研墨与我注书。”
宝玉也不问规矩,等不得便说道:“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湘云从旁告诉黛玉“这是你题匾额的诗”,说了,赶着飞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宝玉说“这是宝姐姐那《临江仙》上的”,接着飞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我这说的是林妹妹的。”
黛玉道:“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湘云一旁道:“这是香菱那诗呆子学诗时作的《吟月华》上的。难为他苦心,又遇着好师傅,一个林丫头,一个宝姐姐,娘娘当日金口就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姐妹所及’。”
黛玉问他:“当日你又不在,从何得知?”湘云拿腔作势,道:“子何迂耶?书载口传,我愿为二哥哥作注,为的就是这个。等我们白了头再翻来适趣解闷,把昔日的乐事雅事,好人好意翻到眼前,岂不快哉?”
黛玉道:“云丫头这话,倒合了琴丫头口中真真国美人的两句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湘云合掌道:“阿弥陀佛,随心自然,不了了之,善哉善哉!”
戏毕,三人穿竹过垣,走上曲折游廊,架上鹦鹉看见黛玉,嚷道:“雪雁,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袭人从茜纱窗前笑来,道:“这会子才来,茶都凉了。”湘云道:“不妨,我们走的手心出汗,正要凉茶吃。”
宝玉因向黛玉道:“妹妹身子弱,兑上热的再吃。”湘云偏偏听见了,趣道:“赵明诚与李易安举案齐眉,二哥哥对林丫头——却是婆婆妈妈。”里外众人听见,共发一笑,宝黛二人不了了之。
湘云偏偏凑来道:“闺阁中,二哥哥固然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愚妹不忍二哥哥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宝玉本不爱听这话,无奈黛玉竟也然之,便不好说别的,只道:“林妹妹云妹妹说的,自来是不错的。”
黛玉一般的听着,但觉湘云披肝沥胆的劝宝玉,也似当日宝钗劝自己一般,自此视湘云更比昔日不同,待宝玉亦不拘于儿女私情,应机说法,导以立身处世之道。
一时,三人围着书案,坐立自便。紫鹃分派了丫头们去,端上茶盘,先让湘云。湘云拈钟啜饮,笑赞:“真真好茶,吃了神清气爽,寻常想不起的都想起来了,正合注二哥哥的诗集。”
宝玉自取一钟,看见绿烟萦绕,知是热的,方递与黛玉。自个却向槅扇后取了《怡红拾花集》来,交湘云评阅。
黛玉呷一口茶品着走动,闲闲的道:“这集子是园内人所作,不必外传。我们这些人若都死了,就把各人得的集子随葬了。”说了,向宝玉道:“或如我们当日葬花,也葬个诗冢。”
宝玉道:“这个新雅。我们无意留名青史,不要须眉浊物之目,之意熏染了清净女儿之诗境。”黛玉把他背后一捻,道:“你该研墨了,云丫头有言在先。一路上你输了那些,我都数着呢。”
宝玉乐不可支,向手上呵了一口气,忙忙就要研墨,湘云却打了他那手去,道:“去!我这就研好了。再研过浓,与你这上面字墨不相洽,反夺了看书人的目。”
宝玉连赞“有理”,告诉道:“原是二姐姐说看见当日园子里的诗,便如回了园子,所以我赶着辑录了三本——二姐姐带去一本,林妹妹送了香菱一本。”
湘云叹道:“香菱那呆子,我们是拿诗作乐,他却当了命!忘命学了去,却叫那起市井俗人把他那诗翁催折病了!难为二哥哥林丫头想的,送他这集子瞧着,也可当园子里神游来。”
说时翻出香菱吟月三首当中一首,情思体贴,倾心作注,注来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天性固然不可埋没,此为香菱禀赋之写照。】
影自娟娟魄自寒。【自况身心二境,兼而有之。】
一片砧敲千里白,【化李太白《子夜吴歌》而无迹,难为他体贴。】
半轮鸡唱五更残。【别境写离情,虚实相生,乃写意之成法。】
绿蓑江上秋闻笛,【一语领略太白《春夜洛阳闻笛》,妙!】
红袖楼头夜倚栏。【意近韦义博“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时圆”,笔虽平常,却是地步。】
博得嫦娥应自问,
何缘不使永团圆?【盖非庸情,却是乡愁,愚等幼失怙恃者可察。叹叹。】
湘云解毕此篇,揉指暂歇时,转眸意外却见宝玉也在那里写字。踱至他身后,与黛玉并肩观瞧。只见满纸欧楷,誊真的是一首长歌,题曰《姽婳词》。
宝玉题罢,拾眸不见黛玉湘云,四下里找寻,喜见都在身后。六目相对,三个都笑了,宝玉道:“妙玉芳诞在迩,金玉之贺唐突了他,这个或许还可送得。”
湘云念到了,赞到了,道:“诗中有画,这字幅若再配上《姽婳图》,问世传奇,岂不两妙?”黛玉道:“园内除了四姑娘,擅画的也就妙玉。栊翠庵佛堂上的观音像,就是他参照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亲手画的。”
正说妙玉深藏不露,鸳鸯搭伏着袭人肩儿进来,笑道:“老太太打发我来,瞧你们做甚么,回去好说给老祖宗乐。”
紫鹃在内香薰鸳锦,听见鸳鸯说话,忙倒了一钟茶出来,告诉道:“宝二爷,云姑娘,我们姑娘,三个说的笑的了不得呢。从前往后的话都说了,没玩过的也玩了。又是作诗,又是写字,方才我听说还要画画儿!我们丫头妈妈也跟后乐呢。老祖宗要是见了,必定也乐。”说时,把茶单单递与鸳鸯。
湘云便把手上的茶递向袭人,袭人忙让说当不起,湘云佯怒道:“如今跟了二哥哥,反和我生分了。若说没生分,就还像小时,在我手上吃一口。”袭人只得那样吃了一口,道:“姑娘大喜,这里我白恭贺一声。”
湘云登时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袭人见了,想起小儿戏言,湘云说过“长大要嫁二哥哥”的话,情知说快了,也不自在起来,跟着鸳鸯出去了。
湘云低头观诗,不闻身外之事。搦笔作注,或注诗心,或释笔法,或明其时,或录其事,一时体会诗家,一时体贴看家,或随句分解,或总览通篇于题下,使文思流露无遗,叫阅者了然不惑。
晨昏定省了贾母来,百事不与,笔耕不辍,如此忙了三日,中宵告成,酣然和黛玉睡了两个更次。鸡鸣天晓,梳洗罢,往稻香村取上包袱,一路辞别贾母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