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环这一趟回来,笑坎坎的把梅翰林的借契念与母亲听,指着上面手摸,道:“这可是京华名妓云儿画的保押。”
赵姨娘眉眼俱开,道:“我的儿,可惜你这出息,不敢叫你父亲知道。你父亲是孝子,要他喜欢也不难——这一向老爷常夸宝玉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别叫把你比下去,明儿你早早去请老太太的安。”
次日,贾环指着给老太太省晨,从梦坡斋退出来。出穿堂,才进贾母上房,就听见笑语喧颠,声闻屋外。
进来便见李纨尤氏黄莺扣了鹞子脚,你推我搡。贾母搂着湘云闭目养神,黛玉在宝玉前头摇摇的进来,湘云一见,就要起身。黛玉朝他直摆扇子,湘云回头看见贾母在假寐小憩,便老老诚诚的仍坐着。
贾母也未睁眼,道:“珍哥媳妇老脸子皮厚,你妯娌是没嘴子的葫芦,凤丫头不在,你就替他说一个我听听罢了。”
尤氏笑回:“老太太,他肚里有货呢。昨儿我蹿魂蹿在他屋里,马道婆说了个笑话——”邢夫人等不及道:“老太太不愁吃,不缺穿,独缺乐子,你们不拘那个,快些儿说罢。”
尤氏遂问李纨:“你不孝敬,遵大太太的话——我可要孝敬了?”问了,便笑说道:“话说有个老秀才,年将七旬却无一子。因纳一妾,连生三子!长子是有年纪生的,取名年纪;次子似块读书的料,取名学问——”
邢夫人自打了一回闷葫芦,不禁插嘴痴问:“这是拿甚么求的金花娘娘?”李纨笑回:“不是送子娘娘记错了门,想必就是拿笑话儿孝敬的送子娘娘!”
于是替尤氏说道:“老秀才也说‘如此老年,还再三生子,真是个笑话’,因把小儿子唤作‘笑话’。三子长大,结伴上山打柴。那妾送茶饭回来,老爷问他:‘谁砍的柴多?’妾回:‘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一语未了,指在尤氏身上,一句话说的满屋人都笑起来。尤氏打开他的手,啐道:“笑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贾母笑的了不得,颤巍巍抬手指李纨,道:“快撕他的嘴,诌断了肠子!原说他羞口羞脚,却也老脸子皮厚。”鸳鸯便与贾母推背顺气儿,贾母因说道:“才说穷秀才,我倒想起刘姥姥。”
湘云霍然站起,道:“老祖宗,这容易。赶明儿求太太身边周姐姐走一趟,保管就来了。我们还陪老祖宗当日那样逛一回去。”
宝玉喜的无可不可,道:“都陪老祖宗疏散筋骨,见见日色,听听李纹姊妹的笙箫——”
李纨闻言,惊问:“两个按捺不住,难道又猴在秋千上吹箫?”宝玉道:“如今园内散的散,忙的忙,大嫂子两个姊妹没处散闷,偶拾萧管。吹的那《凤求鸾》魂随音转,魄逐曲销,若非值此北雁南飞时节,有凤来仪,也未可知。树上果有雀儿喳喳叫好,寻声与飞。”
贾母笑道:“行人动马的,也罢了。眼下有病的有病,有喜的有喜,忙的不可开交,等开春都好了,再议不迟。”
宝玉失了兴头,回身向黛玉湘云二个吐舌。贾母瞧见了,便笑道:“云丫头大早的来,两个玉儿带他回园子歇歇。都不必过来了,乐你们的去,只当我没病才好。就打后门出去,替我瞧瞧你们二嫂子,说是我的话,‘趁如今三丫头尚可顶他的缺,认真吃一程子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都是从前没还原汁才这样反复,子孙万代的事,不是好顽的!’”
三人从命而去,李纨落后也告辞去了议事厅。邢夫人心系秋桐,欲言又止,贾母知意,说道:“趁此时太阳和暖,鸳鸯要给我洗个澡,他嫂嫂也好赶早洗晒。你也下去罢,省得我陪着你。”
邢夫人亦从后门抄近,傻大姐倒药渣回来,拿着撮箕进门,忽然间见着邢夫人,吓的叫风神缠绕,土地钉住了一般。
邢夫人见阻,心怕惊动贾母,不好呵斥怒骂的,只拿一腔无明烈火死瞪。傻大姐一发慌了手脚,打躬告饶,颠来倒去只道:“那狗不识并未告诉一人。”邢夫人一听这话,存心要贾母听见,于是和颜悦了色,谁知这傻子却不说了。
凤姐听宝玉传了贾母的话,心下道:“句句都为我好,不是肚子不争气,我也不必处处提防,受公婆的冤枉气。我这病都是从受气要强两件上来的,也就神和老祖宗知道罢了。”黛玉恐扰的凤姐不便,便拦平儿,道:“不敢闹腾你们奶奶,明儿再来罢。”
平儿因笑道:“既不领茶,我替奶奶作主,送你们仨一听好茶。”须臾取了茶来,道:“这空根是北苑茶中上好的。”黛玉听说闽国土仪,也起思乡之情,接过茶叶细看听上龙凤呈祥的图样。
宝玉谢了凤姐谢平儿,凤姐笑道:“吃了我们家这些茶,也该做我们家甚么了,我曾说过的。开春就见分晓。”宝玉怕臊着黛玉,抱茶忙忙作辞出来,黛玉湘云随他转过粉油大影壁去了。
凤姐平儿两个得了空闲,凑手穿着珠花。正说贾母之心,善姐咳嗽一声,红袄鬅头的进来,道:“太太叫我来传奶奶,那日从水月庵回来,车叫石头杠的颠断了榫,叫奶奶派人去修。”
平儿不由的问道:“何不去回三姑娘?老太太令奶奶静养,不许问事。”凤姐笑止平儿,道:“你倒糊涂了,这是家事,不是官中的事。太太日日来瞧老祖宗,无车不便,你这就带善姐去回了三姑娘来。我叫芸儿送金荣家的木器房,快快换了榫卯来。”
善姐道:“奶奶虑的是,我替太太谢奶奶。今儿太太没车,坐敞轿过来的,若上水月庵盘查嫣红,也这么敞开着,吃进一路寒风,不怕也害老太太那粘床病么?”
平儿见他说出好的来,忙牵带他出来。转过影壁,二人直望园内花厅而来。远见鹤形的一个风筝颤巍巍浮在嘉荫堂当空,贾兰在下面跑线,李绮在荼蘼架前头拍手儿瞧看,一时向姐姐招手,一时又挥手儿催贾兰快跑。
湘云并宝黛三人在坡道上也看住了,只见他鹤势螳形,指手画脚,眼看风筝扶摇,便吟出两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宝玉听了,笑道:“这风筝对景,倒像专为你这诗放的。”黛玉亦道:“云丫头宏阔,不光作的诗,这借的诗,也不失他的本色。”
湘云得了意,晃脑又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我爱刘梦得这两句,只因他苦中作乐。老祖宗令我们来找乐,须得听老祖宗的——”说至此处,依次指点了宝黛二人,道:“你,还有你,不许寻愁觅恨。”
黛玉道:“主随客便,你二哥哥说你有日子没来了,要我陪你逛逛,自然不扫你的兴。”湘云憨笑道:“林丫头惯会寻愁,我却最会自适找乐,不然早愁死了。林姐姐,听我一句劝——苦中作乐,你身上心上的病,敢情就好了。”
宝玉道:“云妹妹这话很是,和南华真人说的一样。”黛玉笑道:“南华真人说的是忘,枕霞真人说的是乐,一个无为而忘忧,一个有为而找乐,吃了这两副真药,恐怕我要成个桃花仙了。”
湘云道:“你若不是桃花仙,也写不出那一首《桃花行》。你的诗,固然都好,而我独爱你这首,原故是诗心之乐。”
黛玉知是开导他,笑道:“今儿陪你这诗疯子寻秋揽胜,勾出你的好诗来,我们再附和一番,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你听这话如何?”
湘云拍手道:“这风接的雅。作诗这些年也作够了,强作了来也无趣,不如赌诗——还是诗中作乐,却换了花样,还省却搜肠之苦。”
宝玉不由就吟诵了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诵毕,笑向黛玉道:“云妹妹这主意好,就依他的。我们这就去蹭妙玉的蒙顶茶,在那里赌诗作乐,加他一个,岂不更热闹?”
黛玉一叠声道罢,道:“妙玉和我一样,喜散不喜聚,爱静不爱闹,自来不扰咱们。”湘云也说道:“中秋夜他宁可花间听我们联诗,也不肯露面。后来,想是不忍与闻,力图振作,才出来一口气独联了十三韵。”
说时已至甬道北端,湘云并未西拐,且向东边长廊上坐一会子去。宝玉抢去吹了灰,湘云挨黛玉坐了,展眼顾盼,不禁疑惑,道:“紫鹃翠缕才还跟在后面,眼错不见怎么就不见了?”
黛玉笑道:“这会子他们若抱了这茶去,回头我们回馆,水也是开的,茶也是香的,赌起诗来,岂不应了你二哥哥才说的‘赌诗消得泼茶香’?”
宝玉道:“我是等不得了,随遇而安,我们这就赌起来。”湘云也有此意,说个“划拳争先”,宝玉便说“哥两好”,伸出两个指头放在湘云眼下。湘云揎拳掳袖,伸出二指陪了,就此吆三喝四,划拳猜起枚来。
黛玉瞧他们两个,也瞧柳坞花房间的一洼清水,粼粼然皱碧铺纹,因说道:“你们就飞一个‘水’字。”
湘云叫到“四喜财”,宝玉便输了,湘云笑着命他:“你就说一句‘水’在第四字的来。须得是我们园子里的人作的。”
宝玉试着说道:“‘衔山抱水建来精。’大姐姐省亲时作的,可还使得?”黛玉手指大观楼,道:“园子原是为娘娘盖的,他又游幸过,也有题咏。非但使得,且须从娘娘始,才合乎道理。”
宝玉不禁又问:“这里无酒无茶,赌个甚么利物呢?”黛玉笑道:“蠢材。眼前无酒,诗中有酒。你才答上来了,我说两句有茶的贺你罢。原是你那一首《夏夜即事》上头的。”说来是:“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湘云连道几个“好”,数着指头道:“这以诗忆旧好,以茶代酒好,再有一个好——就是林丫头以其人之句还治其人之身,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