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湘云依依惜别,宝玉送了又送至三里街的折柳亭,目送车马去远了,不闻其声,踟躇方回了潇湘馆。
与黛玉抵头瞧看湘云所注,只见字迹分明,注述历历,击节都赞他班姑蔡女之德能。
宝玉意犹未足,自向书房集锦槅子间取出一方脂砚,求宋妈送与湘云去了。这才安心来陪黛玉读《庄子因》《牡丹亭》,把那圣人情种之言通而读之,怡情养性。
观至柳梦梅对画思人,杜丽娘怜人还魂一节,宝玉望文兴叹,不由的吟诵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黛玉听着,道:“丽娘缘情而得还魂,可见情在生死之上,身死情不灭,情不灭便身不死。”说了,笑道:“我若死了,便叫紫鹃把我的诗稿合葬花冢边,等你来还我的魂,此意如何?”
宝玉道:“要死,一块死了才好。”黛玉道:“我原也是这话,如今得知还魂之法,若一块死了,谁替谁还魂呢?”
宝玉笑道:“就依妹妹的话。我死了,便叫麝月把我的诗文埋在妹妹那花冢旁,等妹妹来超生。”黛玉笑道:“可别只顾做和尚,把还魂忘了。”宝玉讪笑,道:“妹妹既说还魂,我还做那和尚作甚?”二人戏言生死,不消多记。
却说赵姨娘无事便穿戴整齐,入园走动,或进秋爽斋传经,或上议事厅帮闲,探春不能撵他,心中烦难尤不可提及。
赵姨娘浑然不觉,凡眼尘躯只知发号施令的威仪,近水楼台的便利。今见女儿再操权柄,又有太妃相看做亲,一时间飘飘然目中无人,益觉凤姐碍眼,宝玉堵心,巴望凤姐一疾而终,宝玉意外辞世。
是夜月黑星密,赵姨娘卸了浓妆,薄施脂粉。恩爱毕,算计半夜。至次日起来,贾政已去外书房。小鹊儿正与他染那十指莲瓣,地藏庵的圆心与马道婆结伴而来,同声问讯。
赵姨娘跳起相迎,插上门窗,放下帘笼,把屋里关的铁桶一般,任是樊哙也撞不开,只留三人密会。因向马道婆抱怨:“那年没魇死那两个,道行不够,害我竹篮打水!”
马道婆道:“阿弥陀佛,那是他二人命硬。”赵姨娘道:“这些年,你道行也该见长了,况且又有圆心联手,非比往日。”
圆心道:“此事须讲天缘。如今老太太自身难保,林黛玉自来体弱多病,我和马道兄合计,不如就拿他这软的先捏。”
马道婆道:“那年紫鹃谎说林黛玉要回去嫁人,我那干儿子便疯了。若死了,怎么样呢?”圆心替口道:“不是疯,就是死,再不,出家做和尚——也是废人,环三爷也就出头了。”
赵姨娘自从得了这个妙算在肚里,也如怀了龙种一般,心思都在上头。若说分心处,无非是要赶在贾政赴任前求得白玉钏那蹄子。衾中枕上,便说儿子人大鬼大,看上玉钏实非一日,辜负彩霞即在于斯。
谁知玉钏誓死不从,王夫人怕他再走金钏老路,心说“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在娘娘这节骨眼,断不肯再生晦气。
王夫人当日心疑龄官沾了女儿痨,娘娘万金之体不可犯险,宁可信其有,任由贾蔷带个外路的妈妈进来,胡乱领了出去。
贾环每思绮阁窃韩香,见他娘迟迟不能成事,瞅着太太入宫,轻脚进来,寻见玉钏,颤声儿问道:“太太呢,太太呢?”
玉钏佯常要走,贾环饿眼将穿,馋涎难咽,一把绕过玉钏粉项,急的玉钏自打两个嘴巴子,小霞在外听见响动,朝里道:“这也忒不像了,再闹——我就嚷了。”
贾环本是皮赖人物,抢白:“他自打自个,与我何干?”彩云摔帘子走进来,道:“说他自己打的,谁信呢?他说你甚么,你这满口的香浸胭脂也赖不掉。”贾环如梦方醒,悻悻的抹嘴去了。
王夫人自宫里下来,来回贾母。众人知他要说娘娘的话,早都回避了。工夫不大,贾母便唤进宝玉来,道:“你娘也有年纪了,送你娘回去歇歇乏罢。”宝玉答应一声,回头嘱咐黛玉:“等我回来一起回园子啊。”黛玉那里只装没听见。
王夫人打后角门下来,进门便问老爷,玉钏回道:“傅试来了,在书房呢。”说了,拿茉莉花肥皂伺候太太洗了手,换了衣裳。王夫人来至荣禧堂后面抱厦,拜在壁龛里的金花圣母跟前,焚香敲木鱼儿,喃喃念诵《药师本愿功德经》。
宝玉从母命抄了一回《血盆经》,见这《阴骘文》以儒解道,不知本末,但觉面目可憎。勉强抄了几张纸,搁笔正思黛玉,小鹊儿飞报:“老爷命二爷出去会客。”
宝玉心鄙那傅试公然又是一个贾雨村,然父命难违,少不得一步分作两步磨过来。
贾政自视古板无趣,常说傅试亦雨村一流人物,有补天济世之才,故引子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谈讲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多个朋友。今日更把宝玉贾环贾琮,还有贾兰一齐叫来。
贾环纵论今古,傅试因势利导,提点致知格物之功,读书识事之用,再有三五个清客相公从旁助兴,旁人也难插进嘴去。贾政瞧的含笑拈须,怡然自适。
宝玉略问他妹子傅秋芳两句,贾政便喝“无知的业障”,命人叉出去。宝玉唯唯退出梦坡斋,到了银库房便雀跃而回。吴新登戴良听见动静,从银粮二库中各各赶出来奉承而未及。
环琮兰三个见势也都告退了,傅试劝过恩师,因叹妹子久待深闺,终非了局。贾政道:“儿女之事,不可强求。‘门当户对’之说,也非全在富贵二字,举案齐眉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傅试无功而返,改日设宴为恩师饯了行。贾政又领过门生故吏雨村赖尚荣等人的戏酒。不期胡斯说也叫尚荣延在席间,当下便定下隔日的戏酒,务求满座赏光。这斯说乃贾蓉亡妻之父,又是贾政门客胡斯来堂兄,当日是看在政老爷情分面上才做了亲的,因此贾政少不得去周旋了半日。
今夜在绛云轩家宴小集,贾政侍奉母亲一回,告诫了儿孙,次日一早,宝玉带着贾环贾兰,送父亲出了朱雀门,直抵铁槛山南麓的通州渡口。
此处一塔齐天,水舞银蛇,船列珠玑,水旱两路,四通而八达,乃神京交会之要冲。官宦商旅,墨客骚人,往来不绝,咸集于此。
孤帆远影,送至天尽头,环兰叔侄去了铁槛寺,宝玉上水月庵瞧过芳官,便一径回府,来回母亲。
王夫人听了,叹道:“君命难违,你父亲一把年纪离家在外,望子成龙,日后你要听娘的话。娘娘打小儿带你,长姊如母,非同一般。老太太身上不自在,娘娘有些话不好说得,等明儿老太太好了,自然告诉你。娘娘金口玉言,甭说你是一奶同胞的弟弟,天下臣民都莫敢不听的。”
温存絮叨一回,携起宝玉,道:“老太太也等你话呢。回了老太太,就回房好生歇着罢。”说着,送出房去,宝玉只得答应着去了。
风日晴和,又是一日,王夫人在家念佛。薄暮时分,正独自吃斋,王仁家的老仆跌撞而来,哭喊“姑太太——”
南疆剿抚两误,粤海邬将军叫人做了一本,提京治罪,准王子腾乞恩归养。
孰料子腾忧病交加,未入金陵地面,半道就咽了气。王夫人原本日日忙碌,夜夜悬心,凭空得此噩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凤姐也是焦雷劈顶,痛失靠山,想到此处,益发哭死过去。平儿小红含泪救他回了阳,却见他哑巴了一般,眼睁睁直直的只瞧着百子图玻璃炕屏不转珠儿。
一时合上眼,恍惚就入了一座宫苑。檐牙高啄,玉树琼枝,两个娘娘在那里夺锦。凤姐只当是作耍,因笑道:“娘娘,别抢了,上回周公公去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我这就回去打点了送来。”回身要走,却听元妃在后呼救,道:“守忠救我——”
凤姐复身转来,见着夏守忠已在解救,略略放些心。忙来凑手,不料却叫夏守忠推坐在地!正疑惑,惊见夏守忠把那锦缠上元妃脖项,与那娘娘两头扯的元妃不能出语。
凤姐脚酸手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元妃玉山倾倒,香魂出离。千呼万唤,元妃皆无应答。正伤心,忽觉背后叫人拿住,惊恐回首,却是平儿小红两个在搀扶着。
二人一叠声儿道:“奶奶做甚噩梦,唬的自己坐起,光着膀子喊娘娘,把我们两个都叫醒了。”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