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收了银子进去,笑盈盈出来,道:“我的儿,别笑话娘。娘不是爱钱,是爱你有这来钱的本事。”贾环立起眉眼抱怨:“我也是孙子,官中好处明着到不了我头上,还不兴能者多劳,自寻财路?”
他娘称是不迭,道:“不过是借我们家的银子用一用,一分不少的还回去,有什么错处呢!你就这们告诉你舅舅,说是我的话!仔细你亲姐姐知道,只字别提,他是六亲不认的女包公。”
母子尝了甜头,渐成事业,掩人耳目,乐在其中。这日贾环出门收债放账,一事两成。自打西角门出去,举步走了一射之地,在前头等牲口。焦等半日,翘首见了表弟,骂道:“缩头的乌龟,这会子才伸出王八脖子来!”
钱槐笑坎坎的道:“回爷的话,爷这公马也大了,和母马拉拉扯扯,亲嘴咂屁股,奴才打散了鞭子才打散。”说时,捧鞭坠镫,伺候主子上了马,笑问:“爷这是那里去,锦香院,还是齐天庙?”
贾环唾口骂道:“王一贴那油嘴的牛头,眼里只有金老爷银太太,把吴国丈伺候的皇上似的!又是替他烧长春丹,又是炼侍御药,那有工夫搭理我们,何必再讨那晦气去!”
说了,接过鞭子甩甩,道:“鞭子毛了,上王短腿的马行绕一绕,顺路讨了沙和尚的利钱,去云儿那里放一笔情债——玉成玉成梅翰林跟湘儿的好事。”
梅翰林在金陵体仁院总裁周礼周国丈下面做编修,此番回京面圣,兼祝忠顺王长史高见外放淮扬节度使之喜。近日将伴高见南下赴任,急赎湘儿随行,一时银子不凑手,在锦香院淹蹇住了。心怕孙绍祖抢先得了去,不问利息轻重,但是银子就接手。
贾环主仆一前一后,缓辔徐行,钱槐掂量道:“梅翰林举家在外,怕不易讨账。”贾环道:“云儿讲,梅翰林是常回京的,不过掩着薛府耳目。不为利钱,单为二姐姐,也要捣了孙姑爷的这个鬼。”
钱槐咧嘴笑道:“爷这心难得,大老爷可知?”贾环亦笑道:“正是知道,大太太才讨了芹哥儿的银子助我。你放心,我必要云儿做中,有他求我替他脱籍从良的银子在,不怕跑了和尚。”
钱槐点头微笑,道:“见了兔子才撒鹰,后手已备,再妥也没有了。”贾环撂开此话,问:“我昨儿吩咐你的话,怎么跟你父亲说的?”
钱槐回道:“父亲说,爷昨日输的七十银子,销在流年账上了。奴才讲,‘三爷门路广,放的比你老利息重,稳当,又快,不愁查库。’父亲说伙子里都在薅羊毛套白狼,再薅就光屁股见不得人了!求爷快些回笼,‘削削草皮慢慢铲’,够孝敬姑奶奶就罢了。爷别嗔我多嘴,我劝爷少赌,输了利钱,‘外婆生小姨——圆套着圆!’”
贾环把头一梗,变了脸色,道:“也别挝进篮子就是菜,不是我们,你老子娘就能满把经手银子了?告诉你父亲,自己屁股趁早揩,三姐姐不认人,别叫查出一裤裆尿,吃不了兜着走!”
说了,拨马赶路。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城门在望,转眼就见一幌,挑的是沙门的“仁淸号”。
左铺右坊,一边发卖布草,一面发卖茶叶,多是王短腿贩马顺带来的。他二人铺面邻近,各得其利,较同行棋高一着。
钱槐在店外勒马高呼“王短腿”,伸着脖项向内问:“有好鞭子没有?”王短腿在内陪倪二香怜,还有牢营里的差拨宋安。三个街坊生得骨格不凡,形容迥别,在说延师处馆一事。王短腿循声儿递出话去,道:“鞭子多呢。绿毛箍藤的也有,红毛通藤的也有,劳驾进来看罢。”
说了这个,向香怜施了一礼,道:“倪二哥宋大哥,和我,都是粗人,请先生教我们小子认几个字,强如睁眼瞎,别和我们似的画圈儿记账。”香怜道:“既蒙不弃,愿效鄙诚。”说了,因向倪二道:“小弟借二爷的账,就抵在里头罢。”
倪二宿醉未醒,把手摆的蒲扇一般,道:“不急不急,一码归一码。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利钱。我敬读书人,何况你是穷秀才。这就奉上贽见之礼并半年薪俸,你把别处的急债还一还。卜世仁认钱不认人,拖过一日,就是翻倍的利息,你是吃不消的。”
说时,王短腿柜面拿了银子来,一包皮交与香怜,道:“论理,我等和柳二爷也是好友,你这账是为尤三姐挑坟揭的,宋大哥倪二哥有心替你还,只怕唐突了你那一腔美意。日后若有急需,但管开口,莫要外道才是。”
说时,瞥见钱槐进来,起身接见,道:“原是槐大爷,才没听出,失礼失礼。”钱槐拣根绿毛鞭在手上试着,和王短腿逗趣儿说话。孙绍武赶在李衙内花和尚两个前头,闯将进来,一把抢夺了钱槐手里鞭子去,瞅着道:“让我瞧瞧。”
钱槐借重姑妈,也是欺软惯了的,一冒火恼了,一把夺了鞭子来,骂道:“那膫子搣的,抢你大爷鞭子入你娘的!”孙绍武乜斜着眼,瞅准唾在钱槐脸面上,破口骂道:“小妇养的,骂起祖宗,这还了得!”说时,抄起架上鞭子,一抡手就抽了过来。
钱槐蹲身躲过,沙门见了,急忙闪在他二人中间,两面抱拳,道:“武四爷,槐大爷,和气生财,莫要动怒。”又向钱槐道:“看在我和你主子环三爷情分上,莫要惊动仇大爷——那样,就不好劝了。”
又来劝孙绍武,道:“他没见过大阵仗,不会说话,且不知四爷是仇大爷结义的兄弟,不然,借个胆子,也不敢冒撞四爷。四爷请宝大爷绪二爷出来找乐,不是找气,坏了宝大爷杨三爷的清静,绪二爷的喜事,便不是你做兄弟的心了不是?”
这宝大爷仇宝乃仇都尉独子,暴虐浮躁,最是坑妇人的班头,坏世道的领袖,与忠顺王爱妾娇柔之弟杨飚,并大司马荀域小舅子李绪三人气味相投。
杨飚字鹏举,杨提督见他弟以姊贵,便相与连了宗,认作侄儿,其弟杨侍郎已过天命之年,膝下无子,更把杨鹏举过继了来。忽然集得万千穷爱于一身,杨飚越发弄性尚气起来,和仇宝李绪到了一处,三人为着一乐,或者恼了,便生出多少事来。各有诨号,说来是:看不惯的仇宝,吃不饱的杨飚,闻不得的李绪。
月中三个偶遇冯紫英陈也俊二人,仇人相见,想起往事,分外眼红。幸得当街的泼皮破落户孙绍武于剑影两兄弟助拳,方未出丑。孙绍武籍此热结仇李杨三公子等一班浮浪子弟,常引他们出来斗鸡走狗,欺男霸女。
一夕,绍武得见孙绍祖,叙来本贯都是山西大同府人氏,论起来,三百年是一家,绍武心贪绍祖的势利,当面称爷,背后却自称吾兄。绍祖虽知是扯他的虎皮,也不理论,照样瞻顾这专事打降欺软的同乡。绍武知恩报效,相与日久,便消磨了规矩,彼此呼兄唤弟,各有所图。
钱槐心知仇宝外号球霸王,有心让一步,口里和软下来,道:“武四爷,不打不相识,小弟有眼无珠,该死该死。”孙绍武尚在建功固结之际,一则当着李绪,二则见钱槐没药性,一发得了意,越性展才,诟骂道:“那里冒出你这野杂种来!有种拿硬鸡把和你武四爷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我窝心脚不把你囚攘的肠子窝出来——”说时,一脚窝空,一拳便掼了过来。
倪二出手架住,使出一招绕指柔,绕下来别在肘中,瞪开醉眼,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仇宝不过是个土皇帝,见了我这不要命的醉金刚,还不敢挺腰子,你这滚刀肉——炖不烂,扔进潞河喂王八,管叫你家亡人散!”
沙门见势,笑劝绍武:“四爷广结高门,如日中天,半哄半逼巧买了秦基的田宅养斗鸡,强纳了柳二内侄女做二房,富贵在身,美人在怀,何苦拿命开玩笑——倪二哥打起醉拳,天王老子也不认得的。”
孙绍武心下曰然,翻出笑来,道:“不用沙和尚你说,我和倪二爷是江湖上的朋友。方才浊气上头挡了眼,没看见二爷。”倪二听他这们说,放开手,道:“你抢他鞭子,有错在先,他骂你驴鞭子捣的,有错在后,一抵两消,见好儿都收了罢,短腿兄弟这里要做买卖咧。”李衙内见义弟顺坡下了驴,悻悻的随之出去。
贾环忽然见了沙门,呼唤而来,道:“沙和尚,一向生意可好?前儿接的我那银子,给你下了几窝崽子?”沙门刹住脚,向李绪孙绍武告了诳驾之罪,道:“二位爷先行一步,弟即来陪。”目送了去,回身冲贾环道:“令表兄才在里面充大爷,不是我沙和尚劝出二位爷,必伤和气。”
李绪绍武且行且回头,冷眼瞅了贾环几眼,径入酒肆去了。贾环上来,笑道:“伤和气事小,误了我讨钱放贷的正事,可就大发了。蓉哥儿泰山胡老爷你不认得,芹哥儿岳父小于老爷你是见过的,二位亲家都等我银子去解燃眉之急呢。”
沙门笑道:“不认识也猜的出来,他前面丈人是死鬼秦业,后面是工部的许员外,这胡老爷必是当中的那位,想是与同僚于子房一案参革的前任平安守备胡途胡正道。”
贾环讶然问他从何得知,沙门道:“小弟这两片小店,笑纳八方来客,今儿三喜临门——仇公子杨三爷陪李二爷来办聘定之礼,聘的这三房就是胡老爷街坊,顾裁缝家的女儿,人称赛貂蝉的顾金莲。”贾环因笑道:“红颜自古多薄命,英雄难过美人关,恭喜恭喜。”
沙门随口道“同喜同喜”,贾环道:“我倒不在乎那喜气,倒要沾沾你的财气。”沙门听了,道:“年下出货快,兄弟赶着财气又进了一批。三爷不放心我这和尚,还不放心我这庙么?前儿我还仇大爷银子,非但不要利钱,连本儿推回来,任我使唤。若说我打诳语,三爷不妨进去吃一杯,和三位爷叙谈叙谈,顺便替我待个东,长长我的脸面。”
正说着,倪二王短腿送香怜出来,香怜请其留步,回头时,与贾环一照面,唬的一抱拳,惊问:“这是环三爷不是?”
贾环见他礼容甚谦,好生面善,寻思不得,道:“失认,请恕失认之罪。”香怜苦笑道:“贵人多忘事。三爷把启蒙之地竟忘了,不记得金荣闹学之事了?”
贾环见眼前之人如此怯弱褴褛,那里料得是他?豁然大笑道:“原来是故人!那日为老兄争风吃醋,动了兵器,我想起来了!敢问老兄可是教坊上传的瑶官不是?”
香怜拱手掩面,道:“见笑了。串戏之事,小弟偶一为之。怕人笑话,正经是靠腰里这束脩填这酒囊饭袋。”倪二见他拍腰摸腹,因笑道:“香怜老弟满腹文章,生旦两角都来得。妙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素习最厌恶堂客,不肯为娶妻生子的俗事扰动愁肠。冲这爽利不凡,才放心把子侄交给他,不怕弄出个读死书的呆子,忘了本的孽子来。”
贾环接住话头,大谈死读书不如不读书的道理,香怜道:“仁兄方才问瑶官,说来也是旧相识——当日学中诨号玉爱的便是。我二人与柳二郎都有半师之分。”
贾环嗟叹道:“小柳儿为情所困,遁入空门,可惜了那么个戏子。”香怜听的粉面含秋,道:“前儿拆了两个钱,赶冬至日前把尤三姐坟头挑了几担土,免得二爷倘或看见伤心。柳二爷侠肝义胆,小弟心切慕之,侠士若都遁入空门,这红尘中还有谁来指奸责佞,贬恶诛邪呢?”
贾环不理这话,但问玉爱,香怜道:“如今他是吴国丈身边红人,常与琪官同台做戏。二人都在紫檀堡治有房舍,娶了弟妹素云去,独守空房。他二人叫主子拘束,难得自便家去一趟。”贾环问了一番素云,说还有事,告一声“失陪”,就此道别。
香怜道:“久别重逢,请容小弟略尽地主之谊。”贾环摆手不止,道:“方才沙和尚苦留,我也固辞。闲中再会罢。”说了,拱手一夹马,扬长去了。香怜便向卜世仁的铺上去。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