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在婆婆跟前应了景儿下来,赶早不赶晚,带上余信家的出城,到水月庵算月例香供。替老爷拜过佛,退至静室。逐个唤过智通翠云嫣红并芳官来,盘问底里,余信家的在禅堂和智通咕唧。
日色已西,等到兰姑子从山下乡宦于老爷那里送子孙符回来,也没从他口里问出明堂,得的亦是顺风话儿本分事。邢夫人寻思诸人说的如出一辙,寻不出破绽,安心下山,赶着回报老爷去。
嫣红翠云放下饭就走,远送了主母去,从洗心桥过女溪回来,各归其室。丫头铺陈已毕,焚上百合香,兰姑子打发了丫头们出去,和嫣红坐到炕上促膝闲谈。
兰姑子心机极深细,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因向嫣红细细打听贾兰,嫣红道:“大老爷说了,兰哥儿牛心有志,将来文武双全,比两个叔叔都强。环三爷虽不喜读书,诗词歌赋却有气象,弓马也不赖,不像宝二爷是块绣花枕头,中看不中吃。”
一语未了,门外有人问道:“说什么不中吃呢?”话音未落,智通推门进来,满面堆笑,道:“我这有中吃的荤素点心!”随声送上点心并一饼龙凤团圆茶。饼上饰了许多龙凤祥纹,煞是有趣,兰姑子看的满口啧啧称叹。
嫣红献上一斗茶,道:“这墨玉斗是我常用的,师傅莫嫌不敬。”智通接了,道:“你初来乍到,未必凑手,我送这好名好意儿的茶叶来,瞧瞧缺什么,尽尽我的心。”
嫣红如实相告:“太太说是来闭关修炼,不是勾三伙四,不许带应客的茶具,只命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带来消遣。”智通听了,道:“兰妹,上我屋一趟,把冷子兴仿的成窑盖钟拿一套来,送你嫣红妹妹罢。”
兰姑子答应着,笑谓嫣红道:“程日兴和冷子兴结伙,借我们禅房临摹,库存着就近装船,抵了几套的租钱。”
智通把玩玉斗,翻来覆去瞧看,底下见的一行小真字是“宋政和五年易安居士鱼于草市”,又有“宁和六年三月云州穆莳见于石府”一行小字,因笑道:“此系宝物,又是妹妹的爱物儿,与我吃茶,足见妹妹待我之心,也是我待妹妹一样!”
嫣红道:“师父不弃,推诚相待,是奴家之幸。”智通一听此言,点着了炮仗一般,眼中喷火,鼻孔冒烟,下劲道:“甚么奴才主子,谁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所生!一出世便分尊别贱,生平我最恨红尘中这恶法。佛说‘众生平等’,我眼里是没贵贱的,妹妹若再自轻,便不像自家人了。”
说时搬过嫣红的手儿,枕在腿膝上,从水葱儿似的指头赞起,把嫣红身上是处赞遍。兰姑子托了一茶盘的四个盖钟来,拿他泡了团茶,叫嫣红尝尝,道:“这钟是假的,茶是真的——王短腿从云南沐王府贩来,仁清号的沙和尚接了,王侯公府的发卖。”
智通接口道:“性热,滋阴养荣,诰命夫人秋冬都吃这个。瞧你兰姐姐吃我这团茶,吃的面如银盆,黄花大闺女似的,任谁也看不出生养过!不怪沙和尚想的日夜困不着。”三人漫饮款叙,推心置腹,拉过家常,又问彼此的家世。
嫣红原籍姑苏,虽非诗礼簪缨之族,也非茅檐草舍之家,父母爱如珍宝。后因家父吸食福寿膏败家丧身,寡母入地无门,只得卖女葬夫。嫣红叫人牙子买去调理了几年,出落的色艺双佳,叫贾赦破价买了来。
嫣红讲到伤心处,不由的珠泪双抛,哽咽不能成句。智通怃然叹息,道:“妹妹不必伤心,好事多谋,事在人为。妹妹这样人物,原该比翼齐飞,明媒正娶,而今红颜枯骨,任谁也不甘心,何况妹妹这样的人物呢?”
兰心每听一句,不是道是,就是点头,道:“佛法天然,世法乖离。众生原是姊妹,背人时,我三人只以姊妹相待。妹妹有何心事,尽管说来,我和智通姐姐好在佛前替妹妹改改命运八字——跳出火坑,另谋良匹。妹妹已然是个蔡文姬,何愁没有司马相如再世?”
智通因叹道:“当年主人也曾请了门馆先生教我们小姐识字,张先生见我终日愁眉,问其所以,我便把心事一老一实讲给他听。”
那张如圭是失时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尘之念,平时参观佛典,颇有心得。辞馆别图时,临走开导女学生之婢以无数玄机,道:“择善而从,相机而动,八个字紧相连属,上可配天,下可处世,趋吉避凶,屡试不爽。”
智通含笑道:“我闻教之后,顿彻大悟,从此随遇而安,视天地如寄庐,看光阴似过客。我劝妹妹莫从甘中味苦,须向苦外求甘。颜容易老,白活一世,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兰姑子拿过玉斗来,觑着道:“妹妹这斗上的易安居士,就不拘陋俗而再醮,更不畏世法而休夫,从心所欲,惊世骇俗,千古流芳。智通姐姐是易安居士一流的人物,只可惜叫禄蠹张如圭误了。痴心叵耐,遁入佛门,参悟禅机,无拘无束,不以声名为虑,但行方便法门。”智通听了,号佛便诵一偈云:
春梦随人愿,飞花逐水游,
寄言众儿女,何必不自由?
嫣红听的颇为惊异,想他师兄弟二人置身化外,方能说出这般见识,深以为然,因说道:“姐姐们解的切,奴家受教便了。”智通“嗟”的一声,道:“又来折杀我了,教你不用自轻自贱呢。”嫣红欠身道了谢。
异日过来酬答,不想贾芹在智通房内,两相回避,撞在一处。贾芹趁机瞟了,但觉嫣红姿容绚丽,丰致夺目,暗暗称羡。眼饧骨软,匿在伙房看炸供,一俟佳人袅娜辞去,就回智通房中寻问。
智通兜头一喝:“你这馋猫,一见美妇人,便要黄鼠狼与鸡拜年,把妻儿抛在脑后!百计弄上手,过后便如马棚风。去岁勾留吴国丈钟爱的戏子瑶官,险些闯出天大乱子。幸亏孙绍祖求了仇都尉说和,叫你花了上千银子买得古墓中的珍珠赔不是,才得罢休。难道破财还没让你长记性?”
贾芹嘻嘻笑道:“姐姐又说歪里去了,我不过白打听,偏有这些絮叨!”智通啐道:“做你娘的春梦,他是节妇!”
贾芹冷笑道:“这话哄谁,他才来几天,你又不是神仙,怎知节妇**?”智通道:“亏你还是大家子弟出身,原来不通!你生这眼珠子做么事?我见他斋僧敬道,举动庄重不佻,言语中颇有不忘故剑之意,知是节妇。”
贾芹道:“‘烈女也怕儿狗缠’,你这出家的圣女还不照样和我好在一起?”智通听了这话,不容再说,下手捻住他腿子上一块肉不放,扯的贾芹满嘴乱叫“亲娘”。
贾芹而今在贾珍凤姐两处失了信用,改向邢夫人赵姨娘门里走动。无事献殷勤,见日请安问好,四时八节都有孝敬,邢夫人视他比嫡亲的孙子还亲——手边霉烂银子只交贾芹放利,心中兄弟无家,妹子无偶等等的烦难,也只向贾芹之妻于氏抱怨。
这于氏乃王仁之妻一个族兄之女,王姑妈七八月间忽然死了,于家虽不敢报官,却也因疑生怨,断了来往。当下于氏听着邢夫人怨谤,便把姑父王仁的斑斑劣迹倾囊相诉。
赵姨娘常拿王仁贾芹两面给儿子打比较,贾环也乐得与这侄儿亲近,因此贾芹带领的环琮二叔参赌宿娼,无处不到,无所不为。
赵姨娘也曾问过儿子,“芹小子孝敬我,又孝敬你这叔叔,镇日请吃喝,他那钱真是大水淌来的不成?”
贾环道:“他是人精,过去借佛生财,而今借鸡下蛋,妙在一个借字,便都有了。世上利利经,两和尚念的最好,一个冷子兴,再一个就是他了。蔷小子仗着鬼聪明儿,离脚踪儿不远,有一半赶上,还有一半儿没赶上芹哥儿呢!”
赵姨娘忙问怎么借,甚么鸡,贾环道:“琏二嫂借月例放贷吃利,经手的便是来旺家的,或者芹小子。芹小子经手时,便加一分利息放重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今他借不着二嫂子的鸡,便借大太太的棺材本儿。”
赵姨娘将信将疑,自言:“大太太把银子当儿女,除非他亲生出儿女来,谁能沾得他的光!”贾环笑道:“就如明娼暗妓,第一回谁是情愿的?见了白花花的臭钱,自个儿就拉起皮条来了!如今倒了过儿,大太太求着芹儿放呢。方才芹儿是和我一起回府的,大太太那边送利钱去了。沉甸甸一二百两,娘不吃不喝,十年月钱也只那个数!”
赵姨娘听的发闷,喃喃的念叨:“马无夜草不肥,马道婆三天两头来讨债,我本是个瘦马,叫他蚂蟥喝血,永世也不得翻身了!”贾环听的不明不暗,奇了怪,忙问其端。
当年赵姨娘买凶魇除凤姐宝玉,写了五百两欠契。事后未能如意,各退一步,改了二百五的借契,至今大半未还。
贾环得知底里,未免埋怨,他娘反唇相诘:“不是为你,我能替那老妖精打短工?”贾环咳声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说也无益,吃一堑,长一智罢。”
他娘却道:“这话糊涂。当日没魇死不假,可是你想,魇死了,什么不是你的?”贾环道:“那时再说那时的,如今只说偷鸡下蛋的话。”说时,掏出五十两一封的纹银,塞向他娘,道:“这是你儿子下的蛋,孝敬母亲补补身子。娘要人脑子,儿子兴许弄不来,银子,那可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说的洋洋自得。
赵姨娘眼中瞧着钱,耳中听着话,笑的嘴儿哆嗦,不知说甚为好。拿戥了戥了半日,笑问:“那里来的?再来两回,就可还清马道婆那冤孽债了。”贾环道:“我借舅舅的,舅舅借官中的。世上这经那经,无非都是利利经!借钱借机,这一本真经,无非就是一个借字,儿子算是参透了的。”
贾环与其小厮钱槐既是主仆,也是姑舅兄弟。钱华和赵姨娘同母异父,当年他们的娘在钱家无心守寡,因有几分姿色,除服就改嫁了赵家。旋又生出一子一女,儿子赵国基丢下独子赵天意短命死了,至此女儿赵姨娘便只剩了钱华这一个哥哥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