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伏于榻畔,呆瞧黛玉香梦沉酣之态。忽听他说道:“还魂之说虽近荒唐,可叹也罢,可疑也罢,但在犹疑当中,便可寄托。”宝玉听了,恨不能入他梦里去,旋又听他说道:“日后我病死了,或不得已死了,有这念想,他还可活,可以不出家。”
宝玉听的痴倒,泪珠儿滚落被上,他只瞧着出神。黛玉醒来,见着宝玉,笑道:“好好的,哭什么,莫非我方才死了,这是还魂来着?”
宝玉连忙抹了泪,道:“谁哭来?”黛玉伸出一弯玉臂,指着被上泪痕,道:“还赖呢,这不是泪是什么?都说我爱哭,如今见着比我还爱哭鼻子的了!”
说时,抬手在他额头戳一指头,道:“才射圃习武回来,就这样,难道说哀兵必胜,到时只拿眼泪儿去水淹七军不成?”
宝玉转面伏身而笑,道:“我怕妹妹积了食,赶早儿回来陪妹妹说话儿。”说时把他手臂收进被里,黛玉合上眼,道:“你也去套间睡去罢,眼睁睁瞅我,我总睡不稳。”
宝玉叹道:“云妹妹要还在就好了——我们还赏雪联诗,赌诗吃鹿肉!”黛玉一睁眼,叹道:“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嗔毕,陪他说了一回湘云,还有卫若兰。
一时,外面人说老太太醒了,黛玉因说道:“你出去陪老祖宗,我好穿衣起来。”紫鹃见着宝玉出来,丢开袭人就进去伺候黛玉。
贾母一惊二气,惊的心慌,气的头痛,宝黛二人入夜伺候贾母安寝了,方回园子。看看月明星稀,黛玉笑道:“说好今日一起去送妙玉生辰之仪,这披星戴月的,也只好留待明朝了。”
次日天未大亮,宝玉来时,黛玉已在案边观书坐等。礼付锦笺,弥封停当,上了栊翠山,欣欣然见得一支红梅出墙,二人赏瞧一回。
宝玉笑道:“就求他做个信差,免得大早儿敲门。”黛玉然之,道:“门缝里丢在地下,也没这法子清净别致。”
宝玉听着,伸手托住梅梢,牵带出来。黛玉就那缄上扎头的丝线拴个蝴蝶结子,挂了上去。宝玉缓缓松了手,挂的油纸缄便随了进去,游游的在风中飘摇。二人翘首看了一回,寻归旧路,下山去了贾母身边。
妙玉日间讲诵道法黄庭,向晚坐禅,起更时出了禅关。丫头送进一缄,道:“早晨就在树上,都以为是断线落进来的风筝,现不知是个什么,请姑娘认认。”
妙玉开封,见得一个彩笺,上有一行文字,书的是:
槛内人遥叩芳辰怡红院浊玉再拜
妙玉见字如晤,心说道:“我这生辰,没爹娘记着,他倒年年记得。知我心者,舍君其谁?”想一回父母家乡,思一回怡红公子,便痴坐了半日。
觉时独进深闺,掌灯把那帖儿备细赏玩,迎灯照见琴弦式的行格,如闻其音,缠绵不尽。换了字幅来,展开是正楷誊真的长歌,题曰《姽婳词》。
妙玉目观心诵,情思体贴,把那相知之泪尽情抛洒了一回。因说无以为报,挑灯夜画,私心妄拟,道:“他既以这奇人奇文见赠,须得我做一做他眼中心上的林四娘,方不辜负。”
于是拿出菱花镜儿来,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轻拢玉笋,款弄彤管,以眼前镜中之人为形,那字里行间之意为神,把那林四娘从心着墨,随墨赋形。雪作肌肤花为肠,梅为品格玉生香,画毕题好《姽婳图》三字,已是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日雨村傅试闻知贾母贵体违和,两家娘子娇杏娇梅夫唱妇随,相约前往探视。娇梅如期来至兴隆街雨村私第,叙过小别之情,谦让一番,打下车帘,同坐了一辆翠幄红油车。娇杏居长,便让在左手边,二人说说笑笑,上荣国公府邸来看视国公诰命史太君。
风吹纱拂,窗纱外透露一方街景,娇杏看见酒旗茶幌,商号匾额,信口念出来,与娇梅褒贬一番,以为路途之乐。
娇杏浅挑帘幕,远见吴贵妃省亲别墅上一匾高悬门楼之上,大书“天仙宝镜”四个描红字样。经过时,又见其下一行小字,题的是:臣忠顺亲王谨奉贵妃娘娘懿旨。匾下是兽头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
娇梅瞅他念毕,腮上似笑不笑的,道:“姐姐万人不及,学得识文断句,能诗会赋。”娇杏道:“妹妹天生丽质,大家闺范,我是万不及一的。老爷为我请了秋芳妹妹做门馆女先生,若不用心,对不住老爷,也对不住师傅。”
娇梅遂叹道:“可惜我们姑娘入不了北王的眼。”娇杏道:“雨村说这也是天意。北王那年去世的颦妃,是个赵飞燕。锅巴炒米,各有所喜,家师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偏生是个杨太真。”
娇梅道:“他哥哥只猜是年纪,没曾想是这没天理的原故!不知姐姐从何而知?”娇杏道:“雨村揣度:王爷念念不忘的颦妃,生的贾府林黛玉一般,生前与王爷唱和,最中王爷之意。王爷既爱其貌,复怜其才,因说人间无两,所以不肯选秀,犹如书上说的柳梦梅,只把亡妃遗像痴瞧。又把昔日二人唱和之作辑出,点穴陪葬了颦妃。”
二人艳羡颦妃,唏嘘秋芳而未已,不觉到了贾府门下。门吏惯见这两家男男女女来走动,无须寻问,回进话去。约莫一钟茶的工夫,邢夫人陪房的费妈妈出来接了进去。请安如仪,各有四五样礼物进呈,不必一一细说。
只说雨村向日在大司马任上,为避嫌隙,与诸王并无私谊,如今谋复,心思北王情性谦和,少年得志,或许还可走动,于是百般亲近宝玉以窥王爷动静好恶。
娇杏深知雨村之意,心下怀着鬼胎,眼瞧黛玉,但觉果是阆苑仙葩,超凡出尘:娴静处似春花照水,行动时如嫩柳扶风,灵生飞燕多一韵,貌如西子胜三分,心下惊叹:“怪不得王爷钟情于这一流的人物。”
娇梅见了宝玉,只见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心下道:“真好秀丽人物,难怪宝黛二人青梅竹马,暗生情愫,真真是天生的一对。”二人已知王夫人入宫,邢夫人也已见过,出来便打道回府。
入夜人初定,外面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袭人伏在灯前几上描花样子,宝玉已洗澡上床。忽而不知想起甚么,等不得便唤袭人。
袭人忙把烘罩上的大衣服与他披上,嗔道:“这大冷天,还这么不留心,着了凉,明儿还同不同林姑娘——孝敬老祖宗去呢?”
宝玉笑道:“一着急就忘了冷。”麝月在套间听见,笑问:“大夜里急甚么,当贼去?”
宝玉回道:“日间林妹妹说三妹妹搽的胭脂不是好的,三妹妹说‘当家才知柴米贵,日用排场,须得将就省俭’,所以用的是从前剩下的。上年我制的胭脂,林妹妹用了还说好,不如开春我再多制些,你们都用我的。”
袭人道:“小祖宗,你有这心就罢了。林姑娘三姑娘使得,我们这些伏侍你的倒要你伏侍,岂不反了天了?”宝玉笑问:“难道小时我没吃你们口上胭脂?彩云玉钏,还有鸳鸯姐姐,我还说要还呢。”
妈妈丫头们听见了,笑的东倒西歪。宝玉从大红销金撒花帐中下了地来,随他们笑了一回,靸鞋过隔间来。
转开槅扇上的镜门,把昔日放的研钵、滤斗、星戥等物理出,道:“明儿一并带去,林妹妹要瞧我做胭脂呢。”
说时,挡眼瞧见纹锦篆字的一个竹筒,拿灯下看来,书的却是诗仙太白的一首五言绝句,宝玉念来是: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宝玉熟识妙玉之笔,深知太白之意,心下便说道:“他独喜此诗,镌在上面,以此示我,便知我亦喜此意。知我若此,非知音而何?”
还要推演,袭人从旁告诉:“这是妙玉丫头清早送来的。二爷不在,我怕他们混放,便放这里。谁知这镜子门把我也蒙住,竟忘了一日!合该二爷偶然见了,不知误了二爷的事不曾?”
宝玉道:“林妹妹自打悟了道,常说忘有忘的好处:忘忧,忘病,忘我,总归分外之事,全忘了才好。”麝月道:“分外的忘了罢,连这分内的也忘了,如何使得?”
袭人闻言也说自个该死,宝玉笑而未理,只顾取出一轴画儿。展开见得“姽婳图”三字,如获至宝。细瞧一回,取下壁上挂的一幅字,换了这个上去。远观近瞧,不知置身何处方妙。
麝月见他喜之不尽,穿着窄褃袄也来瞧画,笑道:“我才猜这画的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可仔细瞧了,似有妙玉模样在内。”宝玉道:“眼力不差。”
麝月听了,忙问:“果真是那花木兰?”袭人噗嗤笑了,啐道:“痴丫头,他是说你看出了其中妙玉。”
宝玉回眸,笑向袭人道:“他说的都对,说什么像什么,规矩是相由心生。”麝月听了,道:“胡我呢,说什么是什么——我又不是皇上!”
说的满屋人正笑呢,忽闻一声尖叫,撕心裂帛,其声远聆。屏声侧耳听真了,是在惊呼:“粮库走水了!”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