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侵晨,紫鹃指派春纤去倒火钵儿,亲来熨姑娘出门的斗篷。黛玉揭开锦袱,对镜晨妆。
眼瞧镜中黛玉,想见了心中宝玉,迷离恍惚之际,只见他二人合作一人,但觉二心合为一心,刹那间有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悟道:“我如今沾染了宝玉那情不情,籍此跳出情情一隅,心下身上真真好了不少。”
因叹说:“若早解此悟,又何来心病,何须苦药,宝玉又何必受我那些歪派?‘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言实在不虚。”
说时把那描眉之事忘在一边,宝玉进来他亦未觉,紫鹃门口瞧着只是笑。宝玉会了他的笑意来,把那眉笔轻轻拈过,一笔笔替他描画。
黛玉因觉眉心之痒,瞧见镜内之事。心下把张敞画眉之典想了一回,口里道:“你既爱动手动脚,明儿等我大好了,给我画张画儿罢。”
宝玉扎起双手,笑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如其瞧画,不如把妹妹瞧在眼里,放在心上,可不就是好画儿?”
紫鹃拿着针线在外间听里面说笑,直至他姑娘呼唤方进去伺候出门。环佩轻摇,兰麝馥郁,眼瞧着宝黛二人扶持下了台矶,下了曲折游廊,走过石子漫的甬道,双双出馆,说笑着出了竹林。
这才回房检点收拾,向杏子红绫被上吹了吹,把二人方才坐卧处抚平。看见枕畔两本书翻开着,心说姑娘还要从此观书,不可埋没。说时又怕风吹,想一想夹了茜红合欢花笺合上,这才去鼎内添了百合香,掩上门出来喂鹦鹉。
正瞧鹦哥埋头吃水食,忽听院外吵嚷。开门一望,见是王善保家的拦着李纨,不知所云。回房向枕畔取了一套书来,命春纤:“二爷今儿要上冯公子家枕霞楼下射圃,姑娘独自守着老太太,叫这书去替宝玉陪陪姑娘。顺路你听听嚷的甚么。”
春纤穿的花红柳绿,过树穿花,隐身驻足,潜听得王善保家的道:“‘家要败,出妖怪’,南院马棚凭空丢失了两匹四龄正出力的好马,显见是内贼!我们太太说了——‘家贼难防,窝赌窝贼,难保不窝娼;有偷马的,焉知就没有偷物偷人的?所幸嫣红在庙里,菩萨瞪眼看着!’”
李纨问:“回三姑娘不曾?”婆子道:“太太打发人正在花厅回呢,着我单来回奶奶。”
李纨又问:“回二奶奶不曾?”婆子道:“不用回他,他哥哥王仁在他屋里怄气呢!原是昭儿牵马伺候琏二爷出门,发现失的贼。赵姨奶奶闹着要报官,我们太太命二爷捆了替班上夜的柳二,打他监守自盗装挺尸!二爷说平安节度使来了文书,东府借了快马照旧出门去了。太太气的乱战,坐不住,水月庵还愿去了。赵姨娘说都撂挑子不管,亲身要去报官,平姑娘蛮拉苦劝,虾须镯都拉脱了。”
李纨托腮想了一想,道:“这会子我也没主意,你回去,我去听听三姑娘是什么话。”
来至厅上,翠墨迎出来,道:“姑娘叫秦显家的请去劝姨奶奶去了。”柳二家的从厅上跑出来,口说“老天在上”,俯伏在地,碰头道:“大奶奶可要替我们家的作主,救他一条小命。大太太说监守自盗,这是天大的死罪,想是我们得罪了大太太的人,下蛆要治死我们家男人。”
李纨道:“三姑娘不枉不纵,是不是监守自盗,自有分断。”柳二家的道:“都说各处油水比往年大减,贪了钱的奸臣说是告病,实则脱滑另寻出路!名儿躺在花名册上,人却不在这里。大太太常要撵我们出去,不是忠臣,我早投侄女婿绍武去了,他和张门庆合伙开的酒庄要人要的乱蹦!”
李纨疑惑,道:“前阵儿赵天意不是兴旺兴的求你妹子女儿么?”柳二家的唾在地下,道:“他侄儿钱槐,骚狗似的缠死了我家五儿,不说温如春不点头,我这姨娘就打短!”
说了,比出一个人来,道:“孙绍武一个孤儿,白手起家,胡打海摔打下几处家业。到底有没有指腹为婚我不知,只知他和六儿一块长大,生的又般配,还是老亲!双方父母在世时,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不是他父母死的早,也不用等那正房死了扶正,保山胡君荣说那嫡妻得的是无子无医之症,几处凑巧,家妹才应允了。”
李纨听了,不禁问:“你妹婿也是这话?”柳二家的笑道:“不然怎么叫天缘巧合呢!他老子叫水鬼打劫,跟卜大舅女婿白亣一条船翻在江里死了。不然,还不知他是什么话,妨碍家妹一人作不得主,六儿至今过不得门呢。”
李纨惊问:“这么说,倒是私行聘嫁了?”柳二家的道:“所以一并求奶奶放我们妹子出去,饶我们家的小命。”
李纨不禁道:“谢天谢地,还好翠墨去了,无人听见。你们放赌的胆子是有,监守自盗尚不至于。原要替你家的说句公道话,而今牵带许多事,我只好装糊涂,只字不提,既不做好,也不做歹,全当我没听见过。”
柳二家的无奈出来,忙忙去敲探春那金钟。来至东小院,虾须帘外潜听时,看见赵姨娘坐在炕沿上,似有拭泪之状。
探春坐在妆台前的豆青磁墩上,向他娘道:“容我查明,不必浊闹的鸡犬不宁。既是暗偷,只合追踪蹑迹的暗访,扬铃打鼓这样闹,打草惊了贼事小,惊动老太太,就实属大不孝了。”
秦显家的从旁道:“我们糊涂,太太着急上火,也没虑到三姑娘这一层。太太回来,我就回明三姑娘这话。”说了,劝赵姨娘:“姨奶奶放心,有三姑娘呢。”
赵姨娘被这淡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只嚷:“一份家私眼见着叫人搬去,我的心还往那里放!活的都悄没声弄去,还有甚么弄不去?我问你!”问了,复又呜咽起来。
平儿无话再劝,只听探春冷笑道:“兴许有急事的人骑了去,骑在别处过夜没回来,都是有的,姨娘就急的这样!”
赵姨娘擤了鼻涕在帕子里一把揪着,道:“姑娘是包公,没我辩驳的,只是那马除了这府里的爷们,也没人敢用。爷们我都见着了,就剩你弟弟黑家白日挺尸!”
贾环叫吵醒了,一叠声唤了小鹊儿来伺候穿戴,问是什么事。一五一十听说了,踉跄便来见他娘。
赵姨娘迎面一啐,道:“镇日游魂,家私都叫内鬼搬空了,你还蒙在鼓里!吃酒挺尸,倒把刚性挺没了,人家是个醉金刚,你却是团烂泥巴!”
贾环抹了脸,向着探春道:“三姐姐别听娘胡唚。什么外贼内贼,我就是那个贼!马是我昨儿骑出去,吃多了酒上不了鞍,坐车回来又晚,就没告诉。谁知就闹了这一出贼喊捉贼!当真儿子是个贼,别人还不知呢,辄叫亲娘喧扬出去了!”
他娘恨的了不得,满身找那没要紧处打了儿子两下,切齿骂道:“这小鬼坑死人,把你娘坑的三魂急掉两魂半,还闹出一车笑话打嘴现世,现在那些货眼里!”
探春因向众人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方是和睦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不辨真假,未揣缓急,便自惊自怪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遂命平儿:“我要去花厅办一件大事,你代你们奶奶和我,去瞧瞧老太太。若吵着了,仔细将原故回明,好歹叫老太太放心。”
贾母可可受了惊吓,平儿小心回明原故,鸳鸯道:“闹的老祖宗血气上头,差点认不出我来。”琥珀也道:“这起糊涂人,就真丢了,是马,还是老祖宗要紧!”
贾母见是那混账老婆生事作耗,切齿骂他:“做梦!”众人宽慰再四,劝他吃了水湃的一个果子,渐渐消了气。吃了二和药,合眼养神。平儿静等半日,听见贾母鼾声高起,指指门,鸳鸯忙亦起身点点头,任他去了。
柳二家的等得探春出来,忙从廊下跑出来,撵上去。待书知趣,远远的落在后头。妇人已知丈夫无事,跟至偏僻处,单把妹子家的话说了。
探春道:“天不藏忠奸,你们的好,有好人说;歹,也有歹人说。放赌私聘,我都知道。或打或杀,或撵或卖,都可行得,却不如等你来求主子施恩,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存些体面,积些阴鸷。我就作主放你们姊妹两家出去,主仆一场,赎身的银子不用提了。”柳二家的涕泪俱下,就地拜了数拜。探春早去了,他仍磕头谢恩不止。
且说冯紫英射圃会友,卫若兰等一班至交俱在。卫二爷因说开春将随七省都统制史鼐麾下的杨提督出征,须得争胜以利实战。
较射一番,卫若兰夺魁,宝玉解下金麒麟为贺,道:“如今二爷和云妹妹是一对儿,这麒麟和云妹妹那麒麟也是一对儿。我原丢了这个,天缘凑巧叫云妹妹拾得了,可见天意是要你得了去。所以今儿特地带来,送你做个护身符儿。”
言真意切,卫若兰只得笑纳,道:“深情不敢言谢,我只好生看护这麒麟。见了他,如同见了云姑娘宝二爷。随身带的鹡鸰香串并玉绦环方才回赠了紫英也俊,容我异日谋个好的送二爷。”
宝玉傍晌回来,黛玉独在纱橱内拥衾睡晌觉,观了《牡丹亭》上的一出《寻梦》,手倦抛书,情思萦逗。从贾母惊心添病后虑一回,说要收心时却又想起香菱。
怜他竟不记得父母,心说“比我还不如”,刚说了没父母的难处,又说迎春虽有生父继母,却还不如那没有父母乱作主的。推求至再,后事难料,痴心忙碌,不觉已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