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粮库失火之呼犹如一声霹雳,在西府炸开了锅。贾母未能幸免,惊出梦外,懵里懵张望起爬,手一软咕咚跌回炕榻,震的喉咙一阵响,晚间吃的几勺碧粳粥都吐出来了。呕的老泪纵横,五体乱颤。
众人呆若木鸡,宝黛二人手脚无处措置,鸳鸯忙中不乱,轻手把贾母放平理顺,清出口内之物,命琥珀快拿催生保命丹。
贾母张口呼出一口大气,鸳鸯这才放心喂了保命丹,口里道:“这丹系丸药,图的是便宜,药性有限。我听张太医说‘丸者,缓也;汤者,荡也’,还得趁早儿吃一剂强方的老君丹。”玻璃听了,说声“姐姐放心”,便去耳房内的药室炮制。
宝玉亲至二门外的鹿顶内,寻出茗烟,命他去见贾珍——着人去请张神医。黛玉一心挂着两头:里头是贾母,外头是宝玉。正揪心,喜见袭人打帘子进来,后头跟着宝玉,连忙接了袭人手上玻璃绣球灯,紫鹃忙来接了去。
人影晃乱,步履杂沓,凤姐贾琏已至,一个忙里,一个忙外,都是一刻不耽误的。
忽时贾珍掀开毡帘一迈步进来,唬的黛玉避之犹恐不及。贾珍端详了叔祖母,告诉众人道:“蓉儿急请张友士去了。一时到不了,远水不救近火,所以我虑在前头——另遣菖哥儿菱哥儿两个去敲张德辉的生药铺,拣川芎冰片两味强方君药来。防备这里没有,那时再去腿脚奔忙,也就耽误了。”
宝玉道:“我都备下了,配了在槅子里。”贾琏从邢夫人处回来,赶巧听见这话,道:“这就好。足见宝兄弟虔心。还须快快煎来。”
凤姐道:“林姑娘鸳鸯姐姐已喂下了,老祖宗正受用呢。”贾琏听了,向贾珍道:“老祖宗就托赖大哥哥宝兄弟了,粮库被火,兄弟还得走一趟。”贾珍道:“通共就一个活祖宗,毋烦多言,你就放心去罢。”
黛玉避在泥金百寿大围屏后头,听见贾珍道:“轻易莫动老祖宗。”鸳鸯道:“知道。太医嘱咐的话,宝二爷早都告诉我们了,我们丫头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上。”
贾母眼浮气短,心口起伏不定,凤姐瞅着发了一个怔,心说:“老祖宗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承望这回也是有惊无险。”
暗自正祷告,尤氏声儿进来,道:“我们婆媳来晚了。”贾珍听见说媳妇,少不得窝窝尾子出去了。
许氏进来,黛玉听声儿也转出屏风,只见凤姐正携鸳鸯起来,道:“跪着伏侍这一会,腿子也麻了。老祖宗腿子长在你身上呢。”尤氏也说这话,妯娌两个搀了鸳鸯起身,扶在炕沿坐了。
鸳鸯瞧着贾母,含泪道:“上回贼喊捉贼闹马,闹的老祖宗过后说心口针扎的痛,此时说不得话,不知心里怎样痛。”
众人都在巴望贾母开口,王邢二夫人先后也到了。自然要问来龙去脉,凤姐回了两遍。
一时,兴儿报进信儿,说:“二爷叫小的来回太太们,救下去了。上夜伙计醉酒忘吹灯,翻身打翻了烛台,烧了账本,引火上床点燃被褥。幸而林之孝巡夜看见那窗口炉膛似的,再迟一刻,就上房了。”
邢夫人听的直念佛,道:“祖宗菩萨坐的高。粮库没事就好,不然,就是剩下焦米饭,也不够这好些人吃!”
王夫人道:“你们那个去火神跟前,赶紧烧香还愿去。”李纨看看凤姐,想他还在病中,便应了婆婆,领上碧月去祭水火二神。
鸳鸯瞧着贾母,道:“这会子安稳些,才把宝二爷林姑娘唬的手脚冰凉。”凤姐听来,便去摸宝玉的手,道:“这手发烫呢,别是着凉发热罢?”
宝玉笑道:“不是发热,是才在林妹妹手炉上焐的。不信,三妹妹摸摸我可盗汗。”探春当真伸手试在他那二龙抢珠金抹额下,向王夫人道:“这里不烫。不是伤风作烧就好,别又闹出故事来分太太的心。”
一语未了,人传张太医到了。凤姐连忙招呼黛玉回避,探春尤氏诸人也都随去了。
友士常造贾府,贾珍让进来,见过邢夫人,不意看见王夫人在那百寿图的围屏内瞧贾母。忙道“失见”,深施一礼。王夫人止住,道:“救人要紧,先生不必拘礼。”
友士号了脉,笑道:“晚生这一趟来,说的还是原话,开的还是原药,竟如没来过一般。左不过小蓉大爷夤夜造访,不来尽心委实不可。我瞧老太太命大福大——儿孙们一刻没耽搁,已是闯过急流津来了。暂可放心,只再受不得惊怕,这个要紧,须得留心,留心。”
王夫人念了佛,命贾珍:“请先生外头坐罢。披星戴月来的,好生管待才是。”贾珍答了一个是,欠身请出友士。
且行且说道:“世兄在我那逗蜂轩漱玉斋也住过,留宿一夜。有神医在,我们心里也不慌。请兄到敝斋一饮,略表愚衷。”友士道了扰,道:“既蒙厚爱,悉听尊便。”二人便过东府去。不在话下。
但说粮库总管戴良,听见火灭人伤,心中不乐,忙命他小子戴珈连夜请了相好的胡君荣来,买嘱他好生与那伙计败毒疗伤。
胡斯来躲到贾璜的米行,无地缝可入,恨不能钻进米袋里去。贾璜慌忙雇了卜世仁女儿家的标船,天亮前装了一船粮米顺流而下。
这伙计些须烧了脸面背腿几处,多是燎泡,并未伤及皮内。谁知经这胡郎中妙手回春,不几日就烂出个淌水流脓的窟窿,通了风进去,抽筋失语。一盒枣泥馅的山药糕还未吃完,就呜呼哀哉了。
好在他光身一人在北边,化人场一化,掺在麦子里,戴珈拎到贾璜的磨坊,磨了倒进马槽,掺料入了马腹。家来复了老子的命,因笑道:“父亲这病,也可大好了,不必再装。”
戴良冷笑道:“知你老子装病,还算你明白;然不知假戏真做就要做足,足见尚未大悟。此时出去露面,人若问起,不说不是,说多了保不齐不露馅。还得装出个下世的光景,才好守住我的嘴,又便宜,又万全。我交代的话,你都告诉胡斯来了么?”
戴珈回道:“邢大舅赁住在磨坊边的老院里,我劝他去他从兄胡斯说那里,躲过风头再来。”戴良骂道:“蠢材,蠢材!少了谁,谁即是嫌疑,这浅白不过的理儿也不懂?快去叫他大胆回来,露一点怯也是破绽!艺高人胆大,他既给我出这监守自盗、毁尸灭迹的主意,有这计谋,怎就没这胆子?竖子不足与谋,别叫他坏了大事,还不快去!”
戴珈遍寻良医,以至看板勘山,悲悲切切的预备父亲后事,胡斯来日日来贾政外书房洒扫庭院,与那门上的铁锁相伴,希图叫人见了去。
探春见是时候了,亲往凤姐处面授机宜,贾琏听的心花怒放,秘而不宣,因命吴新登协理粮库上的账目。钱华等银库上执事之人惊闻完了粮库,就要核银之话,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老话说“讨米下不得锅”,钱槐急求卜大舅女儿银姐、王大舅王仁并药房上的菖菱等人,许下重利,贷了上千银子来顶账。瞬息间,银库房内白晃晃银子摆满桌案,恰似佛前摆供的一般。
钱华见儿子能耐,可堪大任,因说男大当婚,道:“那柳五儿没福进这门,死了也有日子了,你母亲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你这就去问了来,你若合意,我便请秦显家的去通头。”
钱槐来至母亲房中,命丫头们都出去。母子笑谈一回,钱槐听是秦司棋,一头便滚进他娘怀中,撒着娇儿道:“司棋生的长挑丰美,比五儿还可儿子的意呢。只是他和潘又安私定终身,‘朋友妻不可欺’,儿子和潘又安私交最契,由是才转求五儿的。”
他娘摩挲儿子脖项,笑道:“我的儿,难得你中意。”钱槐忖度道:“司棋是有名的烈货,未必肯点头,况且碍着潘又安。”
他娘道:“我的儿,你多虑了。娘都替你打听清了:周瑞女婿说,温如春在外私娶外室,潘又安早在南边入了赘。他娘没脸再求娘家嫂嫂,自拿银子求了大太太,白放了出去,脱了奴籍。王善保家的母女尽管衔怨,拼不过银子也枉然!司棋母亲瞧着咱们家,满心愿意,他男人作不了他的主,不用说的!父母之命,还怕司棋那蹄子不点头,我就不信!”
钱槐由是昼夜思念佳人,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日间念着司棋的十分美貌,梦攘魂劳,夜里便梦见七种风情:
眼儿是笑的,嘴儿是甜的,身儿是软的,脚儿是尖的,脸儿是红的,颈儿是粉的,纤纤手儿——不是在勾,就是在引的。
这一宿春梦方散,贪心却还未足,请出那作怪的光头郎来,就拿五姐作伴,蹬直两条腿子,七上八下,井臼一般,乱唤姐姐妹妹。正得趣,隐隐听见楼下账房有翻箱之响,垫脚之声,心说入贼,唬的翻身坐起来。
自然不掌灯惊动,摸黑悄悄儿下了楼梯,摸索着正要锁门捉贼,忽从房内冲出一个人影,端的是门径惯熟!
钱槐连忙回身锁了门,再来寻黑影时,只见他上墙走瓦。迎着月色,一照面见真是赵天意,大骂一声“养不家的野狗”,道:“竟偷起本家来了!”
天意咕隆一声,纵身跳在院外,蹬蹬的去了。钱华拿个搭杵,通房大丫头在旁掌灯照送。看见儿子,忙问:“你才骂谁养不家,偷本家,难道入贼了?”
钱槐没好气的道:“杂种又杂姓的赵天意做贼来了,我亲眼见他跑出去!”钱华叹道:“他父亲和我一母所生,如今他孤儿寡母,小而不圆的我也贴补他们,竟起了贼心,入了贼行!都说老赵家上梁不正,这下梁可可是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