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拍腿
“桔子奶奶”快九十岁了(每次见她,她都给我桔子吃),她最喜欢做的一个事情是:向别人夸奖她的孩子。
无论谁和她见面,她总能很快说到自己的大女儿,而过渡的方式也很“自然”,一般是这样的:“你是哪个大学的?我女儿也在大学,她是教授……”说完大女儿的优秀再说二女儿,说二女儿工作的重要以及出国经历……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但那个表情中有一种……是什么呢?
就像是一个教授在给学生上课,表情也很平静,却有一种知识上的尊严和荣耀。另一个有趣的事情是:她的孩子给她带东西时用了一个大大的兜,兜子上面有女儿单位的名字,那个单位在许多人看来确实很重要。于是后来我发现,她总是把那个兜放在床边,竖在床与墙交界的地方。有一次我看见有一些东西把这个兜挡了一下,把那一行字给挡上了,她就把挡的东西拿走,再露出那行字。
她与人说自己的孩子时,最后一个动作是一抬腿,一拍腿说:“这个裤子是孩子从国外给我买的。”这个动作我印象很深,后来就越来越深,因为有七八次我看见她和大学生在交流时,最后一个动作就是一抬腿。一拍腿说:“这个裤子是孩子从国外给我买的!”
她为孩子一生的成绩感到骄傲,而她每天都很有精神头,因为她盼着有人来,这样就又有人知道她孩子的优秀以及对她的孝顺。她让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老人真的可以在孩子们的成就中——骄傲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骄傲,快乐,以及每天莫名的期盼,那是她的孩子在一生中无意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该吃桔子了
很平常的一天,我走进医院的院子,看见“桔子奶奶”坐在轮椅上和两个同学说话。奶奶看见我后,推着轮椅就过来了,递给我一个面包,以命令的语气说:“吃了它,吃了它!”
她每次给我吃的时候都是这样说。
我心里笑着,用手做着拒绝的手势,口里说着:“奶奶,我不吃!”她又连说了两次,都被我拒绝了。我看她面露不快之色,赶快把她的轮椅一转,让她背向我,然后推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桔子奶奶”非常喜欢我推着她在院子散步。推她的时候我也不累,甚至有些悠闲,尤其春天的时候,天气很好,小风吹着,我还悠哉地唱着歌,心情也很快乐,因此到后来反倒是我主动去推她,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在与亲人一起散步,而不是在作一种关怀。是的,你如果把关怀当做生活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又契合着你喜欢的生活内容,这会增加你做志愿服务的乐趣,把助人之乐与“生活享受”合二为一,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而奶奶,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告诉我,过了这么多天之后,旁边的一些植物以及场景的变化,包括最细微的一些变化,比如,这个树的枝杈少了,这个地方又多了一个箱子等等。她仿佛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兴奋地进行她的“报道”工作,这个报道唯一的听众就是我。从某种意义说,我也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她有时问我两句,如果我没有回答,她就自己点点头,笑一笑,然后继续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着……
推她一会儿之后,她一般会四处看,一旦我推到一个人很少稍偏僻的地方,她就会让我停下来,给我桔子吃。这个桔子我是躲不过的,因为她每天都带着两个桔子下来,一个自己吃,一个看见我就给我吃,不吃她就会非常生气。这一次,没走几步她就又要给我桔子吃,我暂时拒绝了。
我在后面推着她,而她的耳朵非常背,我说什么她几乎听不见,因此,我“发明”了一个手势:如果我认同她的话,我就把手从后面伸到她脸的左侧,做下压的样子;如果我做的手势像抹什么东西似的,就是表示不同意。
这一次,我做了“平抹”的手势,同时在她耳边大喊着说:
“奶奶,我们等会再吃。”
我推她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她指着一个空的地方,让我推过去。到那地方后,她就在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桔子给我吃,我吃的时候她还看着我,有一种……似乎很满足的表情,那表情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做好了饭,看我吃时的样子……
有一次,我推她在医院院子散步,在院门口有一些志愿者来了,他们看见“桔子奶奶”立刻围了上来,微笑着与奶奶聊天,奶奶也很高兴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谈了一会儿,奶奶突然问一个志愿者:“你们拿的这么多桔子是给里面的老人吗?”
“对呀!我们是特意买的。”
“那……能不能!给我一个呀?”
“当然可以啊!奶奶,只要您愿意吃,拿多少都行。”
“我就要一个就行,家里的正好吃完了。”
志愿者给了奶奶一个桔子,奶奶就示意我可以走了,我推着奶奶没走几步,奶奶就笑盈盈地把那个桔子递给我,说:“来,吃,我给你要的!”
我一愣,说实话,当她要桔子时我有某种预感,但是……她居然真的是给我要的!我立刻拒绝,但我也知道拒绝没有用,果然她又使出她的杀手锏,手握着桔子,举在半空中,我不答应她就不把手放下来……我立刻采取第二个方案,要把桔子分一半,她吃一半我吃一半,但她居然还不答应,一定让我都吃!我都有点……感动了。这个老人,看见我的时候就在想给我桔子吃,以前她没有带的时候,还曾经让我推她到楼上的病房去取,并且扣着我的书本不给我,就怕我不找她,而这次居然为我去要桔子,并且自己一口不吃……我拿起她的桔子,硬掰了一半塞在她的手里,自己跑出三四米远,去吃另一半,而她见拗不过我,也就吃那一半了……
不知为什么,接下来的时间,我推着她走着,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都不再说话,一路的沉默,一路的温暖,一路的感动……
“我从来不打人”
每次看见我的时候,快九十的“口音奶奶”都会喜笑颜开,她双手合十,身子微蹲再起,“上下起伏”着,嘴里说着:“我看见你就高兴!看见你就高兴!”
“我看见您也高兴。”
“高兴,高兴。”她不住地说着。说实话,她的话口音很重,而且都混在一起,我听不太明白。她说十句我能听懂一句就不错了,和她在一起,我的任务就是微笑和点头,让她觉得我听懂了她的话,并且还很高兴。
今天去看“口音奶奶”时,她兴奋不已。
进她的病房前,隔着窗户,我就看见四五个大学生围着她说话。她坐在床上,大学生有的坐在她身边,有的蹲在她面前……
后来,奶奶这样形容上面提到的场景:“他们都喜欢我,都喜欢我,大学生都喜欢我,没有椅子,他们就跪在地上,就跪在地上和我说话。”
把蹲说成跪,她也在向我“显摆”啊,呵呵。
她不停说着大学生跪着的事情,实际上,她说话的特点就是反复强调,不停重复,但她的欢乐与兴奋是实实在在的,也比较有感染力。这时候需要我及时出击,趁热打铁,以强化她内心的幸福感,更何况我还要解决一个她的“问题”呢,我就摸着她的头发说:“奶奶多有福啊!大家都喜欢你。”
“是的,他们都喜欢我,都喜欢我。”
“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是好奶奶,好奶奶。”
“对,我是好奶奶,我就是好奶奶。”
“而且最重要的,他们知道奶奶从来不打人,从来不打人。”
“我不打人,我从来不打人。”说这话时我们竟然都转头,看着对面曾经被她打过的奶奶,那个奶奶可怜巴巴躺在床上,目光忧郁,有点紧张地看着我们。她这个样子让我有点心酸,赶快回过头来继续劝“口音奶奶”。
“以后啊,学生们会经常来看你的,就是因为你是好奶奶,不打人的好奶奶。”
“是的,我是不打人的好奶奶。”
我知道“口音奶奶”已经有了变化,因为在以往,她坚称自己不打人时,总是会接着说对面奶奶如何偷吃她的包子,但这一次没说,这说明这件事可能真的要结束了,对面的奶奶也许真的安全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对面的奶奶安全了。
(提醒:在高龄老人高兴时,利用他(她)比较在意的事情来规劝他(她)的“毛病”,会很实用。)
散步
已经有几天没去看“口音奶奶”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相信,她看见我时还是会很高兴,我也愿意牵着她的手在走廊里散步。
她有时糊涂,但有时又非常明白,比如,我说领她去散步,她就指指自己身上,然后挣开我的手,去穿了一件外衣,这样就更体面,也不冷。她似乎很喜欢拉着我的手散步,而且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人笑。我觉得她在享受一种有人“领着她”的感觉,就像一个孩子被父母领着那样,有一种安全感和安稳感。某种意义上说,我领着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比内容还重要。
我很愿意领着“口音奶奶”走,从走廊这头走向走廊另一头,这个路很长,要走十几分钟。她的步伐很小走得很慢,同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有点茫然地,别人和她打招呼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偶尔会遇到一个她很熟的管理员,她会突然走向前,一把抱住对方,几乎要亲对方似的,大声地连续说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一番亲热后她又握住我的手,继续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在走的时候她会看看我,但仍然没什么表情,最多是目光柔和一点,更多是若有所思,包括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她目光茫然地看着远方,彻底进入一种沉默与“深思”中。我不知道她在这一过程中究竟会想什么,但她和我走了这样一圈后,她再回到房间内,坐在那里时会一下子就笑了,然后,即使我和她告别,她也不再挡着我,也不再说“你不要我了”之类的话,而是平静地挥手,目送我离去……
我真的很愿意这么牵着她的手走,因为她的口音问题,我听不懂什么,也无法与之深入交流,但这样牵着走,也能给她同样的温暖,这种温暖让我觉得她的状态越来越放松,握我的手也越来越轻。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从一个奶奶变成一个孩子……
“我没有那么多房子啊”
“口音奶奶”毕竟也快九十了,糊涂的时候似乎更多。那次我去看她,她先是习惯性地全身上下摆动着,然后就和我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说着说着,她面露焦虑之色,然后就——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我连忙抚摩她的头发,试图安慰她,但没有用,她一边说着一边哭。我就仔细听她的话,试图听懂几句。她的口音很重,说得还快,而且含糊不清,在两三分钟内,我只听清了儿子、闺女、怎么办、房子以及其他几个“单词”。
我把这些词在脑子里进行组合,以大概的逻辑继续听她下面的话,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她的儿子女儿都要结婚,而她没有两套房子供孩子结婚,不知道该怎么办?(实际上她的子女都快七十了)
她说很对不起女儿,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我安慰着她,但没有效果,因为她几乎不听我说什么,只是自己不住口地说。我“硬性”终止了她,她听我说了几句,立刻又开始不停地说起来,我见缝插针地劝了几句,还是没什么作用,我几乎有点绝望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总结出的“记忆规律”,即:有些事老人自己就会忘记的,我告诉自己,在现在情况下,最重要的是让她不再纠缠这个事,也许过几天,她自己就会忘记。
因此,我又“硬性”中止了她,然后对她说:“奶奶,这件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事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房子的问题我负责解决。”说这话时,我注意观察她的脸色,她的焦虑之情几乎立刻停止了,然后有一丝微笑挤上她的眼角,她非常认真地问我:
“你真帮我?”
“我帮你,你就放心吧。”
“我放心,我放心,我放心。”她连着说了六七次“我放心”,然后又说:“那我谢谢你了,谢谢你了,你管我,我谢谢你!”
“不用谢,奶奶,两天后我告诉你结果,等我两天,你就放心吧。”
“两天,两天?”
“对,就是两天,两天后我来找你,来告诉你最后消息,那我先走了,两天后见!”
“两天后见!谢谢,谢谢。”
这两天我一直避免与她见面,我总觉得那个“记忆定律”会起作用……
两天后,我见到她,嘿嘿,果不出我所料,她容光焕发,快乐无比,什么房子的事早就忘了,也没问我最后结果,她全都忘记了!
成功!
(提醒:对脑萎缩老人的悲伤,在初步努力解决无效后,可以采用“拖延不理”的方法,她(他)自己就忘了,如果我们硬要解决,就是延续她(他)对这个悲伤事情的“印象”,反倒不好。)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口音奶奶”最近不知怎么了,变得比较烦躁,经常一个人在走廊里不停地走,而且还说没有人看她,大家不喜欢她等等。
突然,我想到一点,现在正好是寒假时期,有二十多天很少有志愿者来,她的屋里也非常冷清,而这种冷清可能加重了她的急躁与不安,应该是这回事,肯定是这个原因。
后来,她开始频繁进出其他人多的病房,或者,一看见我进一个病房,她就尾随而入。她一般先站在旁边听我和其他老人聊天,然后会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算是对我们谈话的参与。这时候,我一般是一边与爷爷奶奶说话,一边回头拍拍她的肩,握握她的手,或者对她笑一笑,以此作为对她的“旁顾”。而一般过了三四分钟,她就会说起来,是那种不停地说,一边说,身体还上下起伏着,这时我必须一边对爷爷奶奶说话,一边对她点头以做回应……
说实话,这时我的心有一点点不忍,甚至心酸,我知道她想被关注,但我实在不能把爷爷奶奶抛在一边和她再说(爷爷奶奶对她似乎也有了意见),我只能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回到她的屋内。把她安顿好,我就往外走,而往外一走,没几分钟,她总能找到我进的地方,并继续站在旁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想独占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我的关心,只要我一边转头和爷爷奶奶说,一边和她说两句,她似乎就很满足了……那我就继续这样的交谈方式:和人交谈,和她点头……
即使这样,只要有三四天没去看她,再一见面,她就会很激动,口里说着:“你不要奶奶了,你不要我了,你嫌我老了,嫌我老了,不要我了……”听着这话让人有点哭笑不得,我一个劲地说着:“奶奶,没不要你,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你就是不要我了,就是嫌我老了,嫌我老了。”
我坐在她床边,听着她不停地说着这些话,心里也很感慨,才三天她就觉得别人再也不理她了,“不要”她了,她的内心在这一方面有着怎样的需求与敏感啊!
奶奶的泪水
在和“口音奶奶”接触半年后,一天,我去看她,她正在打点滴,我并没有太当回事,但护工告诉我:“老太太前两天不大好,有点……神志不清了,还挺危险的。”
天哪,又是那种情况,前几天看着什么事也没有,觉得就是在这里养老,也许能再活十几年,到一百岁呢,但是,突然间就不行了……她们毕竟太老了。
我立刻走上前,她看见我来,就坐了起来,但这次并没有来拉我的手,她对我说着什么,仍然是一开始听不清,但听着听着好像大概有个方向,而她突然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我仔细听着,看着她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胸部,我终于听清楚了。竟然,竟然是这样的话:
“怎么办啊,娃娃想吃奶,我没有奶了,娃娃饿了,我没有奶了……”
她哭得越来越凶了,打胸脯也更用力了。
看着这一幕,我的泪水流出来了……
“奶奶,您看我是谁?还认得我吗?”
她看着我,不再是那种欣喜的目光,而是一脸茫然,然后又自己说没奶的事,这一刻我相信,她不认得我了,她不再是以往那个“一看见我就双手合十兴高采烈”的奶奶了,她也是一个走在临终路上的奶奶了……
十几天后,“口音奶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