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我,和极其严重的脑萎缩老人交流,是不是很难?
我会说:有点难,但用心,一样不难。
你住哪?
新认识了一个奶奶,不确定她叫什么,她说了一个名字,但说了两个,不太统一。
她和我有着以下的对话:
“你是大学生吗?”
“我……不是,我工作了,奶奶。”“你住哪?”
“我住在石景山区的古城。”
“古城在哪?”
“在西边,您这是在东边。”
“噢,很远啊……哎(她拍拍胸口)我不高兴。”
“为啥不高兴啊。”
“在这我看不见自己的父母,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父母多可怜啊。”
这个奶奶已经八十多了,她怎么去看父母,父母又怎么可能健在?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脑萎缩,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奶奶,你的父母住在哪啊?”
“住在我们家啊。”
“您家在什么地方啊?”
“在……在……石景山古城。”
这话几乎让我吓了一跳,随即又想笑,但又有点心酸,这位奶奶的脑萎缩程度非常高,她的记忆几乎完全空白,她完全在以刚刚听到的一切填充她的世界、组织她的世界。
几天后,下午四点多,我来到医院,在大厅的角落发现了“古城奶奶”。她坐在轮椅上,架着二郎腿,显得很悠闲。我刚要走过去,有一个中年男子抢在我前面握住她的手,他是到这个医院看望父亲的,现在要回家,看见“古城奶奶”,就过来说几句,而我也就听见他们以下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奶奶问。
“我叫王伟。”中年男子说。
“噢,你叫完美。”
“不,是王——伟。”
“噢,是王——美。”
“奶奶,您最近怎么样?”中年男子开始转移话题。
“我挺好的,就是觉得吃什么都不香啊。”
“那您看别人吃东西香吗?”
“香。”
“那你就抢他们的东西吃,他们不给,你就也不让他们吃。”
“噢。”
“奶奶,你愿意喝酒吗?”
“能喝一点,但不敢多喝。”
“没什么不敢多喝的,你想想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有一句是人生能有几回醉,多喝,没事。”
这之前我都是笑盈盈地听两人聊天,并且还挺佩服中年男子与脑萎缩老人的交流能力,但越到后来就越紧张,老太太马上要变成酗酒如命、乱抢别人食物的老刁婆了。我赶快用一些方式转移奶奶对这个男子的注意力,比如稍用力握她的手,用目光吸引她的目光,终于她开始直直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和我说话了,我立刻热情和奶奶攀谈起来……见我俩聊起来,中年男子只好告辞了。这个下午,我挽救了“古城奶奶”,没有让她“走上歧途”!
有人要害我
“古城奶奶”长得很……方,戴着个小方帽子,脸也是方的,整个身体已经缩小,但也是一个大致的小方形似的。
“古城奶奶”很懂得“享受”。有一次,我在病房和她聊天,她忽然让我把她的轮椅往床边推一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而我推过去时,只见她抬起双脚,把脚搭在床边的栏杆上,这样她就很舒服地和我聊天了……
但她还是很糊涂,她问我:“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是星期日。”我说。
“噢,那明天就是礼拜天了。”她说。
她告诉我,她是个高中教师,教课一直很认真,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正放暑假,而不是不上班,过几天,她就回去上课了。说完这话,这位八十多岁的奶奶目光中流露出对未来一种憧憬的眼神。
和她有了几次接触后,她对我有了印象。几天后,我路过她身边和她打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稍低了头,压低声音对我说了一句:
“这里有人要害我。”
她的表情不是惊恐,而是近于平静,甚至有一点自己看出危险的得意。
“奶奶,不可能吧?”
“这里有人要害我。”她重复了一遍。
对待这样的老人我已经有了经验,我蹲下来,笑着问她:
“奶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不知道。”
“这里啊,是医院,是救人的地方。”
“是吗?这里是医院啊!”
“奶奶,你说,医院怎么会有危险呢?您就放心吧。”
“噢……”
“而且,这里还是个疗养院,是您孩子把您送来疗养的,您儿子送来的,还能有什么危险吗?”
“噢,是疗养院啊!”她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觉得说得差不多了,就要起身告辞,而她一把抓住我,狠狠地抓住我。这一抓我是领教多次的,别看这些老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但真正表达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时,其身体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
“你别走,我给你说件事。”
“什么事?”
“这里……有人要害我。”
她的表情和第一次说时一样……
我知道,不是她不相信我说的话,多半是仅仅十几秒钟,她已经忘了我们的交谈,这也是很正常的,她只记得根深蒂固的念头。这时,她用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屋子:“那里,要在那里杀我。”
我想了想,决定让她直面“现实”,我转到她的轮椅后面,打开轮椅的刹车,推着她往斜对面那个病房走,她很害怕,口里连连说着:“不去,不去……”
但进了病房,她一下子安静了。因为,她没看到她设想的杀人工具,相反的,那里和她的病房是一样的,也有几张床,有几个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动,也有一个护士在那里发药。
我说着:“奶奶,您看,这里是医院,她们在治病。”
“啊,这里是医院啊。”她突然加高了声音,仿佛要让许多人听到似的,而我一把她推回走廊,她又恢复了凝重的表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刚才那一喊是她的一个计策,是想说,现在,没有人要害我,以后也别想害我,我已经有了警惕了……
从那以后,她不再说有人要害她了,她认为自己——安全了。
(提醒:让他(她)们“直面”想象中的“恐惧”,眼见为实,效果会好一些,否则他(她)们会一直在恐惧中。)
后来,我忍不住揣摩她的内心,我觉得她好像有一种很强大的定力,这种定力让她能够最终释解刚来时的恐慌与不解,方法是始终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并且“考察”来和她说话的那些微笑的人,看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比如,她对我还算信任,但从一开始就在打听我住的地方以及来这里的目的,即便我们已经很熟了,之后的见面也是下面这个样子: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但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喊我,而是目光似有深意。然后,当我俩单独相处时,她会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但也不说话,只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半晌后,非常小声地对我说“别忘了到我那里去”,整个情形好像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接头,见了面不能明说一些东西……
如此的有点神秘的气氛,让我们的交流得以继续……这种情况持续了快一个月,她才敢于大声邀请我去她“家”(病房)做客,并且一定让我说出具体几点钟,才松开了她的手……
她对我,对这里,终于信任了。
“您儿媳妇在家呢!”
另一个脑萎缩比较严重的奶奶是“居家奶奶”,她已经九十岁了,河南人,长脸,总是郁郁寡欢的。
她始终不知道这里是医院。有一次我问她:“奶奶,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她四处看着,一脸狐疑的表情:“这里就是住家的。”
说完,她笑了,笑得很……纯粹,甚至,有点感染力。
在她眼里,这一个个病房,就是一个个住家,而其他屋的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都是邻居”。不过有一段时间,她一直没弄明白屋里两个重病号奶奶是干什么的,她似乎不喜欢她们,就经常一个人呆在病房门口,坐在她的轮椅上。
她不出医院,也不到院子里。有一次,她被推到院子里晒太阳,护工刚走,她就自己往回推她的轮椅,但她推不上门口那个斜坡,就在楼门口推着轮椅不停转圈。我问她为什么着急上去,她大声喊着:“家里没人,没人看家,该进去坏人了!”
我只好摸摸她的头,对她说:“奶奶,等我一下,我进去看一下,看你家儿媳妇在不在家。”
儿媳妇就是护工,在“居家奶奶”眼里,护工为她打饭、洗衣,“应该是儿媳妇”。
我假装进去转一圈,然后笑着出来,走到她面前说:“奶奶,您儿媳妇在家呢,她在家看家呢,您就放心吧!”
她也许听信了我的话,也许转轮椅转累了,就不再动了。
有一次我问她这是哪里,她又说这是学校,因为有许多大学生志愿者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而那些穿白大衣的护士就是这里“做饭”的,因为她们手里总端着东西,应该是吃的,尽管实际上,她们端的是放药品的托盘……
她还恨我吗?
“居家奶奶”有一个不好的毛病:某一时刻,突然发脾气,尤其对我。
我跟她已经很熟了,她对我的意见也就更大。
她被推到院子后,护工怕她自己乱推轮椅摔倒,就用布条把轮椅同后面的树固定在一起,于是,我常看见一个场景,就是她不停地推轮椅,但轮椅一动不动。这时她看我还在看着她,就对我招手大喊让我帮她,帮她解开后面的布条,但我不能那么做。
于是,当她向我招手时,我立刻把头扭过去,装做看不见,她就在后面对着我的后背大喊,不停地喊,其中也包括:“看不见啊!看不见啊!”
我不能看见,心中说着“对不起”,有时对老人的某个要求,必须狠下心来,他(她)们需要关怀,更需要“有纪律”的关怀,后来,她不怎么喊了,但已经生我的气了,因为最后她的车被护工推回医院,路过我时,她对我大喊大叫,偶尔也夹杂着骂人的字句,护工赶快把她推走了。
对此我倒并不在意,我唯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记仇,不再理我,我不知道第二天见她时,她会是什么反应?
第二天,我再见到她时,心里非常紧张,但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且继续说着以往常说的那些话,丝毫看不出昨天的愤怒。
她不是不记仇,而是“忘记”了。是的,昨天的事情她已经忘记了,甚至连昨天孩子来看她她都忘记了。对于这个忘记,我不知道该替她难过,还是替自己庆幸,不管怎样,我至少知道了一点:永远不要担心脑萎缩老人的愤怒,她(他)们,总会忘记的……“要债老人”
在这个特殊的医院,需要奉献的是爱心,而不是钱财,这点我深深体会到了,因为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我一共只“损失”了一元钱,就是因为“居家奶奶”。
这天,我到医院去,在走廊看见了从不离开家门的“居家奶奶”,看她一脸愁容,我就过去问:“奶奶,您为什么不高兴啊?”
“哎,我好可怜啊,太可怜了。”
“怎么可怜了?”
“我想买点菜都没钱啊”
“不是儿媳妇买菜吗?”
“她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菜,哎,就是可怜,想买菜都没钱。”
好在她要买的是菜,好在她一直以为现在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就从兜里拿出一元钱放在她手上:“奶奶,您就用这个钱买菜吧。”
她明显很高兴,把钱还折叠了两下,握紧在手里,然后就不再提可怜的事情了。
和我相比,一个医生的损失就大了,他损失了十元钱。
“居家奶奶”经常抱着弃婴羊羊玩,而她一直很生气的是:
“那个孩子是我抱大的,为什么一直没人给我工钱,都拖了一年多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也是一阵提一阵不提的,但有那么几天,她好像把这件事彻底想起来了,就一直说这件事,并且开始付诸行动。她开始找一个医生,一看见那位医生就喊:“哎,你还没给我钱呢?”
她要“债”的方式很文明,始终都笑呵呵的,医生也笑呵呵的:“下次给你。”
她明显不满足于下次。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医生,就立刻推着轮椅过去,对医生说:“还没给我钱呢?”
医生没有办法了,从兜里掏出十元钱,放在“居家奶奶”手里,说:“好了,工钱给你了”。
“好!”奶奶兴奋回答,并且把袖子挽了两层,把钱放到挽起的夹层里。
但这事没完,奶奶过两天又想起了工钱的事,但她想起的仍然是医院没给钱,又一次向医生要“债”。我一看这可不行,就开始和她谈判,谈工钱的事。
“奶奶,医生都已经给你钱了。”
“没给,没给!”
我无论怎么说,她都说没给。我灵机一动说:“那天我亲眼看见了,你还把袖子挽起来,放袖子里了,想起来了吗?”
面对这个细节她想起来了,或者她认为这应该是自己的举动,自己可能是忘了,于是她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给就给了吧。”(提醒:记住老人在脑萎缩状态下特殊的语言动作以及表现,在某些时刻以这些表现去劝慰,会比较相信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