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骂之乐
在医院院子里,一个奶奶不停地说着,确切地说,是在不停地骂人。
她有八十多岁,只要一出门,往那一坐,就低下头,看着脚面,然后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始说话。一开口就是骂人,骂得倒不太难听,但很持续,如果旁边有人,她就会对着那个人说点什么,倒并不一定是骂;而如果旁边是个老人,她就会出言不逊了,尤其是当那个老人看她的时候。
有趣的是,她似乎也对“总骂一个内容”有点厌倦,因此后来她开始认真倾听其他人的谈话,比如,我与她旁边的一个老人交谈时,她就会突然接口,针对我们说的一个内容来训斥这个老人,说的还有板有眼,这实在是有趣,对她来说,活着的全部内容几乎就是骂人训人,并且总是那么有朝气有活力……
当然,“骂人奶奶”也有平静的时候。那天,在医院院子里,我看见“骂人奶奶”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对面一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奶奶,表情很奇怪,目光中有一点“研究对方”
的味道……这种安静是少见的,噢不!是从未见过的!
我往前走去,终于明白了,原来她遇到另一个“骂人奶奶”!
那个奶奶本来在走廊另一头,与“骂人奶奶”一直东西相隔不得相见,这一次两人在院子里相遇了!这下,“骂人奶奶”呆住了,她实在没想到还有比她更能骂的!的确,这个更胜一筹的奶奶骂人时口音清楚,声音洪亮(不像“骂人奶奶”一直有点嘟囔似的),并且骂得更有表情,还夹带着丰富的手势(“骂人奶奶”一直低着头来骂)。这样,“骂人奶奶”似乎对这个更胜一筹的人有了很大的兴趣,或者有点自叹不如,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既充满兴趣又似在研究,目光中甚至有一点尊敬,而对方也似乎更来劲,声音与手势也更加夸张,这一幕就这样一直上演了十几分钟,而旁边是直勾勾看着她们的我,也看呆了……
其实,这种现象并不只发生在她们两个人的身上。
另一奶奶躺在床上,头脑似乎也清楚,但她就是不停地在说话,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好像一直在对着一个想象中的亲属(好像是她的儿子),偶尔地还喊出一个固定的名字。她在说话的时候,经常用两只手在空中抓着,而有时一旦真的抓住了护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工,就对护工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如果护工想走,她会在空中又一顿乱抓,抓的方向是护工出门的方向,所以有时护工必须先往别处看,引开她的注意,然后再冲出门去……
有些老人不停地说着、骂着,这成为她们生活的全部和唯一的内容。她们说了无数的话,没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从某种意义说,她们在那里说着,似乎就是全部的意义。
说着,就是在动脑,是在调动思维,就有活力,就能——延长生命。从这个意义说,那些含糊的不连贯的语言,是她们生命的能量,不是药,但比药还好使。
语言与生命力的关系,对于老人来说,几乎就是因果关系,是世上最神奇最有趣的因果关系。生命代表着一种语言,语言代表着一种生命,语言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语言。
有时,我路过她们身边,只要听见她们还在说,还在“骂”,我就很放心。如果她骂我两句,我甚至会很高兴,因为她在针对具体的人进行新的思维运作……
(提醒:当老人开始沉默时,是生命本身的沉默,是生命本身的退化,这种退化更可怕,能絮叨能骂人,反倒是“好事”……)
你是谁啊?
一个奶奶坐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半低着头,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而她表情平静,就是一个从容享受阳光的老人。有人来了,就握住她的手(比如我),她一愣,头向两边转一下,然后稍低着头问:“谁呀?”这时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呈现出一种慌张、焦虑,甚至好象要急于挣脱的状态,而一旦这个人和她说上一两分钟的话(贴在她的耳朵上,她耳背),她就会紧握住这个人的手,紧紧握着,甚至死死握着,然后突然泪流满面,孩子一样地哭起来,哭了一会后,就告诉你——她为看不见孩子而伤心,说这话时有眼泪在她的脸上停留,被慢慢擦去之后,她会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一句:“你是谁呀?”
每次我见她都是这个样子,因为她看不见还耳背,即使我和她说了六七次话,她仍然以为自己遇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人,仍然每次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最后问一句:“你是谁呀!
奶奶啊……
静默
在这个医院,有太多的老人从进来的那天起就不怎么说话,他(她)们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外面,间或转动;他(她)们的表情也很单一,是的,没有言语没有对白,只有转动的眼神以及单调的表情,这就是他(她)们生命的全部特征,而也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她)们就会逝去……
有时,我觉得应该和他(她)们说些什么,但他(她)们还是那个样子,永远是那个样子。只有一次,我站在一个奶奶床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前,我笑,微笑,她没有反应,但她始终在看我的方向,我觉得她的目光穿过了我,向我的后方射去,而且似乎还定格在一个地方。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转头,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原来那个墙壁上有些照片,其中有中年人,还有孩子,孩子的照片更多些,表情很夸张,很童真很有感染力……我明白了,这些照片才是奶奶真正要看的东西,那里有她的孩子以及孙子,那里是她目前世界上仅有的牵挂。而我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反倒遮住了她的视线,反倒阻止了她与亲人的交流,反倒让她的生命温暖被暂时隔断,明白了这一切后,我对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提醒:请为老人在病床边布置一面亲人的照片“墙”,让她们抬眼就能看到,让温暖触手可及。)
我老伴儿?
一个奶奶端着一碗热汤面在二楼走廊走着……
她本该在病房吃的,但她出来了,而她似乎也没有停下来吃的意思,只是端着这碗面在走,表情平静,恰巧有大夫路过,问他:“奶奶,您这是干啥呢?”
“噢,我去给老伴送饭。”她平静地说,继续往前走。
大夫告诉我,她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她也是一个脑萎缩严重的病人。
让医生奇怪的是,她平时从来没有给老伴送饭的情况,也许,她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把老伴想起来了,并且又想起老伴还在忙着,还没吃饭呢,就去送饭了。
这里的老人并不经常说起老伴,有一次我问“眼睛奶奶”:
“您老伴儿呢?”
她想了一想,脸上的表情突然很痛苦,说:“我老伴儿,他还活着吗?我不知道,不想这事了。”
在与诸多老人的接触中,他(她)们谈的最多的是儿女,尤其是儿子,对老伴几乎不说不问。
我也想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这是一种隐私,在他(她)们糊涂的大脑里还知道这是隐私,不是对谁都能说的;另外,这时候在他(她)们的心里只有自己和儿女,仿佛这两种情感都是天然的,一个是对自己,一个是对自己生的人(儿女因为是自己所生,是自己一部分,也可以理解为就是自己吧),也许,对自己自我的深度回归,就造成这一情况的发生……
有时,我问一些老人“老伴过去对你怎么样”时,许多老人都在说老伴的好,比如性格好以及对自己好,有时还有对“自我性格不好”的检讨等等。到这个时候,真的想起来的都是对方的好,并且大多数都在谈对方的性格,并不谈对方有什么工作成绩,在这一刻,老伴完全回归为情感……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我要死了,我得了脑萎缩!”在院子里,有一个奶奶如此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嘟囔好几天了,开始我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以为就是一般的不知所云的话,但近处一听,听出来是这句话。
她给人的感觉是精神头很差,跟没睡醒似的,而且身体很软,基本上是瘫软在轮椅上,头还歪在一边,好像连“正正头、直直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奶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我要死了,我得了脑萎缩!”她说这话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好像随时都能流下眼泪,而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
“奶奶你死不了,谁说你要死了,脑萎缩是不死人的。”
“我要死了,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脑萎缩是老年常见病,就相当于感冒,你见谁得了感冒就死了呢?”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她并不看我,只是重复这一句话。
“奶奶,我知道你,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你再过半年就好了,就半年,就可以回家了。”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看她们(我指着身边的老人)都得了脑萎缩,但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你自己吓唬自己,你再有半年就出院了。”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我的劝说没有一点成效,我的撒谎本领在这里遭受重大挫折,像这种一点效果也不起的情况还真是头一次遇到。我又说了几句,还是没有效果,我也有点说累了,就小声地很慢地对她说:“奶奶,你再过半年就出院了。”
出乎我意料的,奶奶并没有再说她那句话,相反的,她沉默了,并且歪着头看着我,而且有好一会都没有说话。我以为她说累了,但又一分析,忽然觉得是我的“语气”有了作用——我这个语气不像劝告,倒像在和她说一个“秘密”,甚至有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于是,接下来,我都用这种“神秘兮兮”的语气和她说话,效果还可以,她虽然仍然说那句话,但次数减少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底气十足似的。
我为找到一个与这样的老人交流的方式而高兴,我准备以后多和她这样交流,看看效果如何?
天哪,她多说了一句话!
几天后,又在院子的角落看见“脑萎缩奶奶”,她还是无精打采地歪头坐在轮椅上,旁边有一棵很矮的小树,我就蹲在她身边,开始那些固定的谈话。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
我和她重复着以上的话,到后来我已经能够做到:口里和她说着,眼睛却在看着别处,大脑也在休息。
对我来说,坚持这么做并不是一个凭意志力支撑的事,因为这几乎是一个有点“游戏性质”的事情,当我这么想时,我就很容易地坚持下来了。
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这样的对话要坚持半年吧,并且半年内不会有什么改观,我更像是在强加给她什么,对她来说,最终的效果也许只是——习惯了有一个人在面前,语气低沉地说一些她并没有听进去的话……
但是,半个月后,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
“奶奶,你能好,半年就出院了。”
“我真的能好吗?”
“噢,天那!”我几乎吓了一跳,是的,吓了一跳,我几乎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但又那么明明白白,就是奶奶说的!而且有目光为证,是的,她虽然仍然歪着头,但眼睛却在“正正”地盯着我!
是的,“正正”地盯着我!
我接下来就是惊喜了,然后就是一种陡然升温的希望:也许,我能用比预想的更短的时间起到某种效果!
“奶奶,你当然能好了,其实,不用半年,三个月就行,这里好多人三个月就出院了。”
“但他们说我得的是脑萎缩。”
“人到老了,脑子都萎缩,不萎缩的反倒没有,奶奶,我不骗你,这里是治脑萎缩最好的医院,三个月后我想见你都见不到了。”
“是吗?那我谢谢你,谢谢你,我得了脑萎缩……”
在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她仍然嘟囔着以前的话:“我好不了了,我得了脑萎缩!”但当我劝导她时,她就是昨天那些积极反应了,我们已经在更高的起点上对话交流了……
几天后,发生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推着一个奶奶往前走着,奶奶怀里抱着羊羊(羊羊是个弃婴),当我们三个路过“脑萎缩奶奶”身边时,“脑萎缩奶奶”歪头问我:“他(她)是什么病啊?”
我以为她问的是轮椅上的奶奶,就说:“她是脑萎缩。”
“脑萎缩奶奶”惊讶地说:“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脑萎缩啊?”
我知道:实际上,她“有点相信”自己的病能好了,这几乎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收效,我只要让她始终地、始终地“有点相信”,就已经是个奇迹了。真的,越是到后来,我对自己所做事情的局限就越清楚,而只有清楚这种“局限”并且接受这一点,才能产生某种成就感,并且在相关的快感中持之以恒做下去……她正吸天堂的气呢!
和这些特殊的老人在一起时,她们有时会说出很有意思的话……
一个奶奶问我:“今天是周五吧?”
“您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不知道,但一到周五,屋里就搞扫除,今天又扫了,我就知道了。”这实际上是脑萎缩很严重的老人了,但你看,她很聪明啊!
一个奶奶说:“我还是愿意打球”。
“为什么啊?”我问。
“要不我坐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一没意思我总爱想不好的事情。”这个奶奶一直愁眉苦脸的,但实际上她心里多明白啊!
我对一个奶奶说:“您也该对女儿好点啊,她都快七十了,腿又不好,还总来看您,多不容易啊。”
“她来是应该的,女儿看妈是应该的,不像你,这辈子我又没疼过你,你还来,我就觉得你比她好。”
这段话让我非常感慨,尤其是那句:“我这辈子又没疼过你……”
“奶奶,您说有天堂吗?”我问一个九十岁的奶奶。
“有!有天堂!你看她!(奶奶一指对面的奶奶,那个奶奶正躺在床上,鼻子插着一根鼻饲吸管),她正吸气呢!吸天堂的气呢!”
“奶奶,您有几个儿子啊?”
“我有四个儿子。”
“不对,您只有两个儿子。”
“不,是四个!除了两个还有两个,后两个……没用了。”
许多人都认为老人们到了八九十岁,智力就退化了,说实话,其整体智力是在退化,但他(她)们某些时刻的瞬间反应能力非常强,常常语出惊人。这一点让我也很惊喜,这说明他(她)们的大脑实际上在转动,而且在快速地转动,在一些我们认为很重要的地方(比如她的年龄、子女的样子、姓名),她转得没那么快,但在一些也许我们认为不重要的地方(比如自己的尊严与安全),他(她)们的反应非常快。而那些,是一个人非常本性本能的东西。
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智力迟缓的人,而是一个在本性本能上反应迅速的人,这样认识他(她)们才更准确,或者说——正因为在其他方面全面退化,所以才在本性本能上异常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