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补
对这些老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快乐,他们获得快乐的最基本方式就是“有人对他(她)们好”,当一个对他(她)们很好的人出现在面前时,他(她)们的快乐迅速而直接,仿佛之前即使在世上最大的痛苦中,现在也到了最欢乐的时刻,心灵的地狱、天堂,一念之间瞬间转化。他(她)们的心灵真的像一方净土,上面撒一粒种子,会瞬间疯长,几秒钟就能结出欢乐的果实,这是老天对他(她)们各种衰退机能的一种补偿,这种补偿让我一次次惊讶。
比如有一次我去看一个奶奶,她坐在床上,两眼无神,目视前方,像一棵老树,但当看到我时,她的腰一下挺直了,脸上刹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那间笑开了花,同时还拍起了巴掌,口里不住地说着:“你来了,你来了,来看我了!”
这一幕真的很让我感动,我想,当上天剥夺他(她)们快乐的数量时,却给了他(她)们快乐的质量,让他(她)们快速地拥有快乐,这就是一种暗补吧。另外,他(她)们的快乐有时并不需要内容,只是看到你就足够了,不需要你说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也不需要你有特殊的表示,只是要看到你,看到你从远处朝他(她)走过来,快乐就在他(她)们心中酝酿,待你走近时就一下爆发,爆发时他(她)们忘了一切,只记得这一刻,她高兴、你高兴,大家都高兴!
枯手与怀抱
对这些老人,不要去可怜他(她)们,同情他(她)们。
面对他(她)们时,同情的情绪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但这一点真的是对他(她)们的——不尊重,他(她)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以及生活方式,这些方式被他(她)们虚弱的外表以及智力退化的大脑所遮蔽。他(她)们给人可怜巴巴的感觉,但他(她)们并不可怜巴巴,他(她)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烦恼,认真地高兴以及恐惧,他(她)们的眼睛告诉你,他(她)们的内心在正常地活动,他(她)们是一群在心灵意义上最正常的人,你可以淡视他(她)们的身体以及脑力,但不能淡视他(她)们的心。
他(她)们是孩子,老小孩,与其说我们走进老人院,不如说我们走进了幼儿园。他(她)们的目光虽然混浊,但却是简单的,仿佛一些孩子非常困,睁不开眼;他(她)们相信所有人都可能对他(她)们好,只是不敢主动与外界接触,一旦你与他(她)们说上几句,他(她)们就把最真切最秘密的话都告诉你,对他(她)们来说,这是一种习惯,是固定的生活方式,他(她)们怕你不听,抓着你的手,紧盯着你的眼睛……被这样一双干枯的手抓着,被这么老迈的眼睛盯着,你又怎能不去听?更何况,他看你时真的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存在,只有你一个人,连你自己都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你和他……
偶尔,这种感觉让你有种莫名的感动,让你突然感谢上天让你遭遇这一双枯手,这混浊的目光……
在这一刻,你清晰地看到内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在扩大,不断地扩大,扩大到想帮助这个医院所有的老人……你甚至觉得有什么在生长,那是自己的善良与责任,它们在这些老人身边也在长大,大到像一个怀抱,抱住了他(她)们,又抱住了自己……
我多大了
老年痴呆的老人,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问一个奶奶:“您多大了?”她皱眉想了一下,说:“我多大了?哎,不管,爱多大多大。”还有的人想都不想地说:
“五十多了,五十多了,还不太老。”实际上她已经九十多了。还有人说自己二十多岁,我就提醒她:“那你母亲多大了?”她想了想,回答说:“她二十多岁了。”
我顺势问着:“你母亲二十多,那你怎么也二十多呢?”我想以这种方式让她有所思考,这时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是犹豫、狐疑、思考、甚至有……痛苦!她半低着头,脸上的肌肉紧绷着,还摇了两下头,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为自己的年龄痛苦。我忽然陷入深深的自责,我不该这么追问,她虽然糊涂,但还在她自己完整的自成体系的世界里,那里在外人看来是荒缪的,但却是她在尘世中最真实的也是唯一的“家”,而我的问题把那里弄乱了。
我不再追问她这个问题,只是顺着她说道:“噢,那还年轻着。”
“是的,不老,还不老。”她一脸的释然,嘴边有淡淡的笑。
从那以后,凡是在问年龄时,如果他(她)们的回答与实际年龄差别很大,我就不再说什么,如果就差个十岁之内,我会把真实年龄告诉她,这时他(她)们没有痛苦,只有惊讶:“噢,都九十多了!”有人会一撇嘴:“哼,差不多!”
后来我发现,年龄对他(她)们来说,是一个有关自信与自尊的大问题,即一旦他(她)们说不出自己的年龄,就会觉得自己老了,所以后来,索性连十岁以内都不纠正了,愿意多大就多大吧,于是,就有了我和一个奶奶以下的对话:
“奶奶,您今年高寿啊?”
“我……一亿岁!”
“一亿……有那么大吗?”
“其实都一亿多了。”
这个奶奶不是在开玩笑,她并不知道一亿岁有多大,只是觉得这个岁数应该很大,喊着顺嘴,就这样说了。
那好,一亿就一亿吧。
(提醒:对高龄老人而言,年龄的真实性不重要,甚至许多东西的“真相”都不重要,维护他(她)们的自信与自尊更重要。)
那人是谁?
这些得了脑萎缩的爷爷奶奶,其实都有自己的逻辑,他(她)们大都生活在重新秩序化的世界里,身边的人都不是我们眼中的角色,在他(她)们那里有新的角色,比如——这位快百岁的奶奶。
这个奶奶身体已经缩小,脸也抽巴,但头发竟有一半是黑的,所以我称她为“黑发奶奶”。
她一直以为这个病房就是她自己的家。她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家,那个人(护工)是我儿媳妇,我女儿上班去了,晚上就回来。”
我看她十几次,每一次,她都是这样说的。
她的女儿一周来一次,但这一周在她那里只是一天,而女儿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真来时,她倒不认得了。别人问她:“这是谁来看您?”她看了看女儿,想了想,说:“是我姐。”
她的病房原来有两个奶奶,很快她们就有了新的角色。“黑发奶奶”告诉我:“一个是我的妈妈。”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我姐姐。”
后来又住进来一个老人,就住在她的对面,她就有些糊涂了,她一时无法把对方纳入她的“家”中,有一段时间里,她总爱盯着对方的奶奶吃饭,紧盯着对方看,同时还发表评论:
“看,多能吃,看她吃的”。她一边看对方吃饭一边也在观察对方,要弄清为什么有个人跑到她的家里来,而她的“儿媳妇”对这个奶奶也不错。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她很兴奋地告诉我:“我刚明白,那个人,原来是我儿媳妇的妈妈。”
这个人的角色固定后,病房重新恢复了平静,她的内心重新恢复了平静,她又可以在“自己的家里”过她的快乐生活了。
有一段时间,也是我刚做志愿者的时候,我还试图去改变他(她)们的逻辑,但后来我就明白,对他(她)们的逻辑应该充分了解、充分尊重。
他(她)们有自己的生活,那种生活是不是真实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们只有这一种生活可以过,因此,那就和他(她)们的生命——同样重要。更何况,那种生活,还带给了她快乐和幸福。让自己按他(她)们自己“想象”的生活过吧,即使很糊涂,只要他们能够——获得平静,有平静,才有快乐。)
“偷牙”
有时觉得,这些高危老人是个大湖泊,在湖下面不知道会滋养出一些什么样的海底生物,真正沉下去以后,会给人一次次的惊讶与惊喜。
一次,一个奶奶在走廊无缘由喊着,另一个奶奶在旁边听着很烦,很生气。我和生气的奶奶聊天,问她:“奶奶,你为什么没有带假牙啊?”
“就是她!”奶奶手一指那个大喊大叫的奶奶:“就是她把我的牙都偷走了,一颗一颗地偷。”
“是她吗?”我忍着笑。
“就是她,我还准备向她要去呢!一颗一颗都得还给我。”
我几乎无法理解她大脑思维的速度,这种反应连健康人也没这么快呀,不仅把别人的一句问话迅速地与一个讨厌的人联系起来,并且在表述时还有适当的延伸,噢,这是怎样的一种思维啊!
奖励饺子有一个事实确实可悲,就是爷爷奶奶有时会不认识自己的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孩子。
有的奶奶对着儿子叫“弟弟”,而“弟弟”淡淡一笑,明显地他已经很习惯了;有的奶奶想自己儿子名字时会把自己父亲的名字安上,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并不太清楚那个名字到底是她的儿子还是父亲;有的奶奶叫得出孙子名字,但叫不出儿子名字……
一般来说,这些老人的孩子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他们表现得都很平静,有时也就一笑了之。但我知道,他们在父母刚出现这种情况时,内心一定有着巨大的痛苦。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父母真正苍老的标志,以往那种苍老他们能够接受,仿佛自然规律的一部分。现在的“老”是他们恐惧的,他们一下觉得自己的父母好像被推进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血脉亲情以及这一亲情的力量都被弱化,他们觉得抓不住父母,父母在另一个世界里更加孤独……这种感觉我相信这些已经六七十岁的“孩子们”都会有,他们一定也曾努力地想让父母认出自己来,或者永远地认出他们来,这种永远是他们对父母几乎最后的带有期望性质的要求,只要能认出他们,他们就觉得父母还和他们在一起,还在亲情的温暖中,还在自己有所帮助的范围之内……
但事实是,父母还是不认识他们了,而且长时间地不认识他们了,甚至偶尔认出一次对他们来说反成了惊喜。
有一次,在医院院子里,有一个奶奶在轮椅上端坐着,我问她的年龄,她说的年龄好像还比较靠谱,我就认为她应该很清醒,但再问下去就不对劲了:“奶奶,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我和里根在一起工作。”
我一愣,随即问道:“哪个里根?”
“好像是个大官”
“那是什么工作呢?”
她明显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但越想表情越痛苦:“做什么工作呢?”她想着,最后冒出一句:“和里根这么大的官在一起工作,应该是挺重要的工作吧。”
我不再问了,我知道她也是脑萎缩患者。这时,她冒出一句话:“我女儿来了。”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士端着一个饭盒走过来,她走到近处,我发现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她可能看见我和奶奶聊了好几句,她就问我:“她说我是她什么人?”
“她说你是她女儿。”
“真乖。”这个女士立刻喜笑颜开:“今天没糊涂,认出我来了。”然后她拿起一个饺子,送到老人嘴边:“来,妈妈,张嘴,奖励一个饺子!”
(提醒:父母不认识自己,是最大的自然规律,对此平静接受,一旦被父母认出,自己又有惊喜,这种心态,很重要。)
老人游戏
有一位奶奶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打蚊子。不是怕被叮,而是很“喜欢”打蚊子。即使护工要帮她,她都不干,执意要自己打。后来我发现,实际上,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锻炼方式!她要跟踪蚊子,并且要“眼手一致”,出手命中,这就很锻炼她的反应和协调能力啊。另外,一旦打死一个,心里还非常高兴。对于生活单调的老人来说,这真的已经成为一种娱乐了!
说句实话,如果谁能为不同年龄段的老人发明——适应他(她)们体力脑力的娱乐方式,那绝对是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四个字一点也不夸张,比如,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她只能躺在床上,甚至坐起来都很难,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有一个娱乐的方式,每天都做点什么玩意,并且还有一点“越玩越难也越快乐”的“趣味”,这对调节他(她)们的心态有着巨大作用,都把他(她)们比做老小孩,那么我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小孩是没有任何游戏的!
一个游戏,对孩子来说是必须,对年轻人是娱乐,对中年人是偶尔的消遣,他(她)们都有足够的“外界刺激”来弥补“游戏不足”的缺憾,但这些老人已经没有这个本事了。他(她)们只能靠自己了,而游戏,将使他(她)们获得必要的珍贵的生命活力,就像他(她)们围成一圈简单地简单地如此简单地传球,他(她)们就非常高兴了,激动了,乐此不疲了。
谁能让这些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玩起来,谁将对这个世界乃至全人类做出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