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南慕白的提亲,可能是南慕白锲而不舍的坚持打动了她,也可能是一年多的劳动生活磨灭了她对张曦心存的最后一点幻想。田芬芳知道,她和张曦早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可是,她和南慕白还有可能在以后的岁月里一起肩并肩踩在田间的黄土地上。
当早春的虫鸣鸟语伴随着树上初生的嫩叶叽叽喳喳叫喊出来的时候,田芬芳已经被南慕白狂热追求一个多年头了。用田芬芳的话来说,是死缠烂打一个多年头了。在几个大队,南慕白苦苦追求田芬芳而不得的事情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就连穿着开裆裤裸着两瓣小屁股的鼻涕虫远远看见了南慕白,都要东倒西歪地跑过来,抓着南慕白的衣裤咧着嘴叫“姐姐”。今儿个,南慕白就又撞见了这么一个小鼻涕虫,他蹲下身子,认真地对着鼻涕虫说:“叫哥哥。”
“姐姐。”顽固的小鼻涕虫根本没打算要买南慕白的账。
“哥哥。”
“姐姐。”
“哥哥。”
“姐姐。”
……
南慕白瞅着无计可施的鼻涕虫,“好啊,你这个小鬼,非要叫姐姐,是吧?那我就带你去找真正的姐姐,美丽漂亮迷人的姐姐。”南慕白一把提起乐呵呵的小鼻涕虫,下坡,过沟,上坡,走过长长的川道,就将小鼻涕虫丢到了田芬芳的脚旁,“叫姐姐。”田芬芳黑沉着一张脸,“南慕白,你想干什么?”田芬芳很恼火,不管她走到哪儿,南慕白总能找到她,好像他一天啥事也不做,专门用来监视跟踪她了。
“不干什么,来看看你干什么。”南慕白经过一年多的磨炼,在田芬芳面前早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现在,他涎着一张脸嘿嘿笑着,“这个小鼻涕虫,冲着我非要叫姐姐,我怎么教他,都不肯叫我哥哥。我想着要让他见见什么样的才是姐姐,就把他带过来了。”
“你赶紧把小娃娃抱回去,万一人家的妈找不见这娃,你就等着被扒皮吧。”田芬芳一听,南慕白擅自把旁人家的娃抱来了,吃了一惊,这还了得,“你赶紧的啊,快把这娃抱回去啊!”
“嗯,我听你的,芬芳……”南慕白一手抱起鼻涕虫,一手伸过去想要提田芬芳装着干树枝的背篓。
“叫我田芬芳。”田芬芳一把抢过来背篓,撵南慕白,“快走吧,大清早的把人家的娃抱到这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拐卖儿童呢。”田芬芳朝地畔下面的川道望去,还好没有什么人。
“这个给你……”南慕白迅速地把一张叠起来的纸塞进了田芬芳的手里,她躲也躲不及。
“我不要……”田芬芳说着要塞回去,南慕白已经迈开腿下地畔了,小娃娃被他像夹本书一样的夹在腋下。
“你看着点人家的娃娃……”田芬芳喊道。
南慕白边下地畔边回过头朝田芬芳笑笑,等地畔快要没过他头顶的时候,南慕白喊了一句:“其实,我只是想让这小娃娃给我做个伴……”
田芬芳看着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心中酸酸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南慕白写给自己的第399封情书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写情书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儿,写了399封情书那已经不叫时髦,而应该叫高级了。田芬芳原以为南慕白也就是心血来潮学着赶赶时髦,热得快也凉的快,可谁知这时髦一赶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不,算上今儿个这一回,南慕白都赶了399回时髦了,她田芬芳都感觉高级起来了。田芬芳捧着手里的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衣服的里层兜里。田芬芳感到,贴着衣兜的地方暖和了起来。她抬起头望着川道上越来越远的南慕白,小娃娃正被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面,倒退着往回走,他好像还在朝她挥手呢。田芬芳想,也许南慕白的脸上此刻正挂满着得意的笑容,对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娃娃喊道:“看到没,你姐姐她还不是收下了你哥哥的情书。情书是什么?你懂吗?就知道你不懂,你一个鼻涕虫都懂了,那还能叫情书吗?叫哥哥,叫一声哥哥了我就告诉你,什么叫情书。叫了吧,这才是乖娃娃嘛,那哥哥就告诉你吧,情书就是能让你姐姐变得高级起来的东西……”田芬芳这么一想,瞅着地畔的一棵老柳树,就再也没有心思捡树枝了,她背起只拾了一半树枝的背篓,朝着家里走去。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两个人在没有相爱之前,时间可以产生爱情,两个人在相爱之后,时间可以把爱情变成亲情,两个人在分开之后,时间就分不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了。田芬芳瞅着铺满了一土炕的信,她搞不清楚南慕白现在在她的心里面到底算什么。田芬芳本来是可以跟着爹妈平静劳动着的,可是,南慕白的突然闯入,那么霸道又那么柔情,慢慢地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最开始,田芬芳讨厌南慕白的莽莽撞撞,总是想法设法的躲着他,后来,田芬芳慢慢开始欣赏南慕白的直率坦荡,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注意起他来,再后来,田芬芳被南慕白的才华横溢所折服,渐而念着他的温情脉脉了。现在,田芬芳看着这一土炕的信,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他。噢,这朴素的文字,一行行堆积起来,也是能够撞开一扇紧闭着的心门的。
田芬芳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她是怎么也不会被南慕白的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情调给俘虏的。她一前一后的搭着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勇敢地去迎接南慕白望向自己的热烈的眼神。在与南慕白的眼神相撞之前,田芬芳的眼神是带有挑战意味的,撞上之后,田芬芳的眼神就变成慌乱的了。田芬芳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一次比一次慌乱,一次比一次狼狈。慢慢的,田芬芳又开始躲着南慕白了,就像最开始躲着南慕白那样躲着他。可这时候躲着南慕白的田芬芳,只要几天看不见他,心不在焉的她不是把碗打碎了,就是把猪食递到狗窝里去,又把鸡食捧到猪圈里去了。有时候,一天活忙下来,田芬芳也不觉得饿了,她只想抱着装有那些信的木匣子,用被子捂住头睡大觉。其实,她也没有瞌睡,而是大睁着两只眼睛在被子里发呆,热气熏得气都喘不上来。田芬芳从被子里钻出来,跑到厨房里,蹲在灶火前面,用力地拉着风箱,拉得风箱呼呼生风,拉得她自己也呼呼喘气。
“芬芳,你慢点拉,你看一个窑里一下子就被你拉出来的黑烟给罩严实了。是屁股后面有狼撵你不成?”芬芳妈举着一双面手,用胳膊使劲擦着被烟熏出来的泪水,脸上被蹭的糊了一道又一道的面粉子。
田芬芳这才发现灶火里黑着一团烟,根本就没有火苗子。土窑里黑烟缭绕,母亲被呛得又是咳嗽又是喷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田芬芳撇下风箱,拿起烧火棍,双手握着伸进了灶火口,一点点地拨动着干树枝,看到有火星子的地方,赶紧腾出只手抓一把干树叶干草芥盖到上面,然后继续一点点拨动着干树枝,一点点添加着干树叶干草芥,黑烟慢慢被压住,开始冒出一股股的白烟来,白色的烟越来越多,田芬芳赶紧用力伸出火棍在树叶下面,一点点挑虚了挑空了,眼看着火苗子马上就要蹿上来了。“啊!”一团火苗伴着一股黑白色的浓烟喷出了灶火口,嘶嘶啦啦,哔哔作响,田芬芳被打倒在灶门口,一股毛发的焦糊味弥散了开来。
“我的娃呀,这是咋了?”芬芳妈撂下擀面杖跑了过来。
田芬芳捂着脸抬起头,用两只手背揉搓着被烟熏的生疼的眼睛,眼泪鼻涕全下来了。芬芳妈看着满脸花里胡哨的闺女,额前的刘海儿被火烧燎得毛里毛躁的,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我的头发,这挨千刀的火。”田芬芳才知道刚才喷出来的一团火把自己的刘海儿给烧焦了。她闻到了自己额头上飘散下来的阵阵焦糊味。田芬芳抹了一把眉毛,也烧焦了……
田芬芳的失魂落魄田民国老两口是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他们想,这回闺女是不嫁都不行的喽!
田芬芳的刘海儿烧焦了,就更得躲着南慕白了。她不想被南慕白看到自己烧的跟狗啃似的刘海,她觉得,这太过于丑陋了,有失自己的面子。接下来的日子,田芬芳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煎熬着,有时候被想见南慕白的心折磨得受不了了,就打开那个木匣子,把信从第一封读到最后一封,又从最后一封读到第一封,她把每封信都做了数字标记,这样下次再看的时候,就不会弄乱。每次,越读越想见南慕白,越想见南慕白就越想读,读的遍数多了,哪封信里面的哪些内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田芬芳终于熬到了一个能见人的日子,她迫不及待地穿戴齐整,仔仔细细梳了辫子,在镜子里理了理刘海儿,直到确定看不出被烧过的痕迹,才心满意足拎着锄头上地去了。田芬芳想,她就要见到南慕白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在心里盘算着,见到南慕白的话,还是要紧绷着脸,要爱理不理的,要适当的抬起头来拿眼睛斜瞟几眼他。田芬芳一路想着,不大一会儿,就来到了豌豆地头,爹妈和其他姊妹们都在忙活着,看到她来了,就都瞅着她神神道道的笑着。田芬芳现在顾不上好奇这些,她在乎的是南慕白什么时候再来赶时髦,再来高级一次。然而,从日上三竿盼到日落山头,田芬芳连个南慕白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一天下来,田芬芳又是干活又是翘首以盼的,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她闷闷不乐地跟着他们回家了。等到天黑透了的时候,田芬芳一个人跑到地畔边的那棵老柳树下偷偷哭了一场,在这儿,南慕白赶了一回又一回时髦,她田芬芳高级了一次又一次。田芬芳感觉到了孤单。张曦去县里念高中的那一年,田芬芳也感觉到了孤单。时隔一年多,这种孤单又来找她了,而且是那样的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