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要结婚了。田芬芳要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南慕白。南慕白用他诗人般的罗曼蒂克终于把田芬芳的手牵到了他的手里面。几个大队的人有夸赞谷口大队南雄武的这个大小子不简单的,还是把川道上的头条女子给搞到手了,也有眼红中川大队田民国的二女子田芬芳有福气的,等到了个吃公家饭的主。这场各大队人口中议论了两年的婚礼很快就举行了,郎才女貌天偶佳成。然后,天不遂人愿的是,南慕白和田芬芳前脚刚刚迈进婚姻的生活,后脚跟儿还没有站稳时,瓢盆大雨就从天而降了。结婚登记处义正言辞地宣布他们不能登记结婚。
“凭什么呀?我们的喜事都已经办了。”南慕白心虚地问道。
“凭什么?凭的就是田芬芳今年才十九岁。”女登记员皱起眉头,瞪了一眼南慕白,“你说她已经是你女人了?”
“我……”南慕白一时语塞。
“你们学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没有?《婚姻法》第六条规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二十二周岁,女不得早于二十周岁。”
“这个知道一点,就是……”南慕白嗫嚅道。
“我看登记表里写着男方是教师,”女登记员抬起头瞅了一眼南慕白,“你还是人民教师呢,人民教师连《中国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都不知道?人民教师就可以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了?”女登记员响亮地训斥着南慕白,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字说的又重又亮,好像那婚姻法是她制定的,南慕白触犯的是她的婚姻法。
“……”南慕白被抢白到哑口无言。
女登记员瞥了一眼南慕白,又瞥了一眼田芬芳,“流氓二流子也不能!”女登记员几乎咬得牙齿吱吱叫了,好像她嘴里面正含着一只吱吱叫的大灰老鼠。
“你……”南慕白攥起的拳头被田芬芳悄悄地掰开了。
“田芬芳现年十九岁,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法定结婚年龄,勒令退回娘家一年。否则,你们就是非法同居,办喜事了也不行,再住在一起就属于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行为了。”女登记员口若悬河,熟练地说着,边说着边把他们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丢出了窗口。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南慕白。
南慕白和田芬芳在女登记员严格的监视之下收起了证件,走过了登记窗口,最后走出了大门。女登记员尖厉的眼神仿佛告诉别人,离了她的监视,他俩马上就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事,从而亵渎了神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怎么办?”田芬芳眼巴巴地望着南慕白。
南慕白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拉过田芬芳的手,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地盖住了它们,“这个女人,一定是和自己的男人家性生活不和谐,一看到别人家结不成婚,那眼睛里兴奋的都要冒火花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青天大白日的,也不知道避嫌着。”田芬芳脸红耳热地听着南慕白的话,怪不好意思的。她挣扎着想把手从南慕白的手里脱出来,可南慕白的手攥的死死的。田芬芳看见南慕白望着自己,开心地笑着,露着一口白牙。
田芬芳返回娘家了。在那些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谁都没有料到还会出这么个茬子。一场新婚,成为了一场闹剧。村里人都等着看南慕白的笑话,很多人一口笃定这下老南家的儿媳妇要泡汤了。
“好马还会吃回头草吗?”
“就等着吧,看看那个俊媳妇还回不回来。”
“就老南家?这下没戏了,追那大姑娘的年轻人屁股后面排老长的队了,人家女娃长的好家世也差不到哪去,以后哪还会再有南慕白的份?”
“不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吗?哪天被取掉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是就是,这新媳妇肯定是不会再回来的。”
……
那年仿佛一个多事之秋,老南家听着风言风语,悬提着心熬过了一年。
田芬芳回到了娘家。才几天的时间,什么都不一样了。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田芬芳总觉得别人在窃窃私语,说她才多大就急不可待想要男人了,这才嫁过去几天就被退回来,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休掉了,真不要脸等等。田芬芳每走过一个地方,总好像有芒刺在背,扎着扎着就戳到心窝子里去了。她拼了命的逃回了家里。
后来,母亲看她很少出门了,大抵也猜到了几分。
“芬芳,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是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才被退回来了,你回来的前一天,你大特意到村委会那儿借了本有关婚姻法的书到每一家去串门,还不是为了你回来不被别人说闲话,心里面能舒坦点。你在村里生活了十九年,村里哪个人不夸你孝顺能干呢?你的人品又有哪个不知道呢?你现在这样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又算怎么一回事呢?多出去走走吧,跟妈一起到邻里间去串串门,他们没有你想的那样,总在说你的闲话。昨天我碰到你李家婶子,她说你最近看起来瘦了很多,话也少了许多。不是妈看不出你的心事,妈一直在等你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你是家中读书最多的女娃,这点事理你应该能明白。今天就和妈一起出去吧,你魏家奶奶念叨你好久了,她说想见你来着。”
“妈……”田芬芳鼻子酸酸的,憋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她气自己,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就糊涂到连婚姻法都忘了呢?爱情真是一种令人智昏的东西。她也怨恨那个南慕白,堂堂男子汉连一点忤逆家长的勇气都没有,公公一声令下,就非要把她娶回家,倒惹出了这样一场笑话。他一个男人听两句闲话也没什么,可自己毕竟是一个姑娘家,面皮总归薄点。
田芬芳在母亲的怀里嘤嘤哭够了,就抹着眼泪鼻涕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以后,母亲陪着她整整串了六七天的门,田芬芳终于有勇气做回出嫁前的自己了,笑声多了起来,话多了起来,人也慢慢胖了起来。田芬芳发现,村里人真的没有说什么闲话,一直是自己在说自己的闲话。顶多是村里嘴快的婶子开两句玩笑:“芬芳呀,什么时候小南再来接你,没八抬大花轿咱是不去的啊!”这场婚姻闹剧总算是过去了。
晌午过去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到了大半个土炕上,屋子里亮堂了许多。田芬芳从往事中回到了现实,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感觉不到风从脸上吹过去,闻不到桃杏花的香味。田芬芳明白,她反抗不了命运,她命里只能嫁给南慕白,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南慕白,二十岁那年还是嫁给了南慕白,两次出嫁,田芬芳就嫁给了命运。
一年之后,田芬芳再次走入南家,压住了邻里邻外的流言蜚语,老南家的心在悬了一年之后,终于放了下来。
作为新媳妇的田芬芳,依然开朗大方,吃苦耐劳,加上又孝顺公婆,很快在村子里赢得了贤良淑德的好声誉。老爷子南雄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天到晚吼得山响,但是打从心眼里把田芬芳当亲闺女一样的疼。
穷苦人家,家里的农活总是很重的,田芬芳一嫁过来,就起早贪黑,开始跟着公婆出山干活。忙完了田间的活,回家来,牲口要人喂,猪狗要人管,鸡鸭也要人管,人更得要人管,没多久,田芬芳就瘦了一大圈。一个农村主妇的艰辛日子,长长久久地等待着田芬芳的冲锋陷阵。20岁的田芬芳,她不再有属于女孩子的梦了,20岁的田芬芳,只能是一个少妇,属于她的只能是她选择的一个穷苦的大家庭。但是田芬芳是坚韧不拔的,就算生活再苦再累,她也咬紧牙关挺着,她相信只要她褪去了作为一个女孩子的柔弱之后,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强壮的妇女,只要变成了强壮的妇女,她就不再害怕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了,她就可以肩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了,她就可以尽到一个儿媳的义务了。田芬芳以不胜体力的毅力承受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春播,夏收,秋收,施肥,锄草,砍柴,拾粪,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生活永远是一个忙碌的磁场,容不得半点歇息。田芬芳有时候会想,这片黄土地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魅力,竟这样吸引着一辈又一辈的人,劳累到死也心甘情愿?想过之后,又一头扎入忙碌生活的循环往复之中。殊不知,哪有什么魅力,还不都是为了讨生活!
接下来,田芬芳怀孕了。那时候,南慕白还在学校教书,虽然没有多少工资,但是补贴家用还是不成问题的。
迎接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件大喜事,田芬芳初为人母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的。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田芬芳只觉得整个的世界都陷落了,她自己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沉,她感到筋疲力尽,只想睡觉。她知道,孕育一个孩子的辛苦,这只是浅尝辄止而已。接下来的辛苦将是加倍的,那就是如何让一个瘦弱的男婴孩一点点长大再长大。当婆婆手中那个沾满血的婴儿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时,田芬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能生下来一个小孩。以前听母亲说起谁家的媳妇生小孩叫喊得跟狼嚎一样时,自己心里面只觉得好笑,现在轮到自己了,她竟然感动的想哭。田芬芳知道她是一个母亲了,一个母亲是不会为自己的生产而感到难为情的。生产是一件多么美妙而愉悦的事情,你把一个小人儿带到了这个世界,难道还不够美妙不够愉悦吗?田芬芳用疲惫的双眼望着那个小人儿,虚弱的笑了。
孩子虽然瘦小了点,但是吃奶吃的很好,睡的也很乖,田芬芳心里面涌满了母爱,整天的看着他总觉得看不够。当时已值深秋,天气已经很凉了,房子里面明显的感觉到潮气。田芬芳给宝宝垫了厚厚的棉花被子,自己唯一的一张新婚被也裹了上去。可是,婴儿还是不小心得了伤寒,没有几天就死去了。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田芬芳的心被撕裂了,她不知道怎么了,“尕娃明明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她泪眼汪汪的问婆婆,婆婆也只能陪着她掉眼泪。
田芬芳知道公公疼爱自己,因此,她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孝敬着公公。看到公公一个人偷偷躲在柴火跺后面嘤嘤哭泣时,她就决定收起属于自己的悲痛。她知道,孩子没了,大家都很伤心。
女人坐月子是很重要的,田芬芳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看着公婆的样子,她在炕上怎么也躺不住了。她又承担了一切琐碎的家务事,公公不让她干重活,但是力所能及的事她总是抢着干。家里人知道她心里的苦,也许繁琐的家务事可以稍微的让她忘记丧子之痛,索性也就由着她去了。那一段阴霾的日子总算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