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高中名额被替掉的那一年，她哭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当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了无痕迹的时候，田芬芳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再加上和张曦的分手，田芬芳着着实实大病了一场。那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将来不管怎么样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完成她未能完成的梦。
次年，田芬芳十八岁。多年的学校教育使得田芬芳出挑于村里的其他女孩子，再加上自身生理上的发育，田芬芳渐渐丰满了起来，散发出来的魅力愈发楚楚动人。田芬芳的追求者快要把老田家的门槛踩断了。只是，田芬芳总觉得他们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直等着，等着一个自己愿意嫁的人出现。十八岁那一年，田芬芳和姐妹们一样，在家里陪着母亲出山干活。
当老校长杨国汉满面红光的踏进老田家的门，笑嘻嘻地表明自己的媒人身份后，田民国从土炕上一蹦子蹿跳到地上，两个光脚片子连鞋都顾不上穿上一只，就亲热地一把拉着老校长坐到了土炕上，芬芳的妈也慌忙放下手中正纳着的布鞋底儿。
“娃他妈，赶紧去烙两张面饼，要烙白面饼，再润上清油撒上葱花，今儿个老校长来了，我们哥俩可得好好喝上两盅罐罐茶。”田民国催着。其实，老校长杨国汉年龄上比田民国要长十来岁，可是，人嘛，只要话投机脾气相投，不知不觉间就称上兄道上弟了。
“不忙，不急，你个老小子！看把他田家嫂子给忙的，先给咱卷上一根旱烟卷了再说。”杨国汉嘿嘿地笑，“想不到我今儿个跑到你田民国的门上说亲来了，这还真是我杨国汉活到五十多岁上的头桩新鲜事。”
“看老校长这话，你到我田民国的门上来说亲，老弟我才高兴呢，但凡过了老校长眼的人，打保差不到哪去。”田民国边说着已经拧了根又长又粗的烟卷递到了杨国汉的手上。
“嗨，这话你还真是说对了。咱兄弟俩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儿个就是来给我们谷口大队南雄武的儿子说亲的。不是那个懒在家里的混球二儿子南慕云，是他在大队小学教书的大儿子南慕白。那小子看上你家的芬芳娃了。”杨国汉嘴里蹦出的话嘎嘣脆，响当当迸溅了一屋子。田民国的老婆早被催着去烙白面饼了，杨国汉就故意提高了嗓门，想着也让隔壁窑间里烙饼的芬芳妈听见。
“哦，原来是那个当教师的南慕白，听队里年轻人说，他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次和社员队的比赛，听说就数南慕白那娃娃出尽了风头。”田民国也点着了一根旱烟卷。
“嗨，那个二百五，上半场是灌篮出风头，下半场是灌错篮出风头。那小子，在人群中看见了你家的二闺女芬芳，愣是把我们学校队的篮球输给了你们社员队。这小子精明着呢，从那时候就学会讨好你家芬芳了，他心里雪亮着呢，你家芬芳是在给社员队加油呢。”杨国汉笑得田民国云里雾里的。
“校长，你可真会说笑。”田民国吸了一口烟，也跟着杨国汉笑。
“民国啊，这说起来，你家芬芳当年念小学的时候，还是南慕白这小子的学生呢。”杨国汉吸了一口烟，凑近了田民国。
“是吗？这个事，芬芳倒是没有和我提起过呢。”田民国脸上掠过一阵意外。
“我杨国汉给你打包票，老南家的那大小子人品真不错，条件嘛，虽说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但好歹也领着一份国家的薪水，算是吃着公家的饭。”杨国汉决定趁热打铁。
“看老哥你说的，我还能信不过老哥你吗？”田民国满脸的皱纹堆在了一起。
“民国啊，咱把话先说在前头。我们两个老家伙就是搭一座桥，至于最后能不能走到桥中间，那还得看两个娃娃的意思。要是两个娃都瞅对眼了，那敢情好，万一你家芬芳娃不中意，那咱老哥俩都开导着两个娃娃，别叫娃的心里装着糟心事。”杨国汉弹掉一小截烟卷。
“这个自然是，虽说这婚姻大事由不得娃娃们胡来，可主意还得娃们自己拿。现在不是讲究个自由恋爱吗？咱们那个年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经过时喽。”田民国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弹到了地上。
“你个老小子，还懂时髦呢。”杨国汉嘿嘿地笑。
不一会儿，芬芳妈就端过来了一木盘子烙的油汪汪绿花花的白面饼子，田民国早已经烧旺了土炕旁边一个高高的红泥土烧塑成的泥炉子，树枝烧的哔剥作响，火苗蹿起了老高，两个通身炭黑的茶罐子早已经坐到了罩在炉口上面的铁丝架上。田民国忙着给罐里倒水放茶叶加冰糖。杨国汉又忙着在卷一根旱烟卷，他张开嘴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子刮着门牙上的牙垢，很快，杨国汉就把刮下来的牙垢糊到最后一圈烟卷纸梢头，抹匀称了，再轻轻抽出指甲盖，用大拇指肚一摁，一根旱烟卷就又叼在他的上下两张嘴皮子间了。很快，田民国的罐罐茶也熬开了，咝溜溜倒进两只白瓷杯中，腾腾冒着热气。田民国和杨国汉一人端着只白瓷杯子抿着一口口香甜的罐罐茶。杨国汉咬了口酥软的白面饼子，对着芬芳妈夸赞道：“他田家嫂子的灶间手艺果然名不虚传。那南家小子要是能娶到你家芬芳娃，可就有福喽。”杨国汉又咬了一口面饼，吃的脸都开花了。
“嘿嘿，校长是给谷口大队南雄武的大小子说咱家的芬芳来的。”田民国对着老婆说。
“我听到了。那老南家的大小子我见过，人长的也算端正，而且条件很不错，吃的是公家饭。”芬芳妈用围在身上的围裙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
“你看，这妇道人家，已经看上了人家大小子那碗公家的饭了。”田民国嘿嘿地对着杨国汉笑。
“我说你个老小子，你就没动心？”杨国汉吞下一口饼，噎得打了个响亮的嗝。三个人都笑了。
那个时间，田芬芳刚好给猪割草去了。回来在自家门洞里碰到了老校长杨国汉正从里面往外走。他满脸笑嘻嘻地说了声：“芬芳娃，割草回来了。能劳动好啊，能劳动就不忘咱老祖宗的本，不忘咱老祖宗的本就一定是个好媳妇。”说完了这些话，老校长就扬长而去了。田芬芳看着老校长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小时候眼见着他被打的死去活来的，嘴却硬的像在地底下埋了十几年的苜蓿根一样，得用镢头用力刨，才能刨碎它。后来，平反了，老校长竟然出乎意料的安静，一个人默默走进了学校，默默地走进了那间玻璃窗子被砸的七零八落的办公室，整整一天没有出来。后来听堂哥田文学说，老校长一个人在一张光床板上摆成一个大字呼呼睡大觉呢，呼噜声穿过玻璃洞都飘到了外面的川道上。
田芬芳放下背上的猪草，觉得老校长的话莫名其妙。她跑进土窑房里，父母都在呢。他们齐刷刷地抬起头瞅着站在土窑门口的自己，田芬芳看到他们都红光满面的。她瞥了一眼土窑里面，就看见了炕头上放着的半木盘子的白面油饼子。
“咋了？”田芬芳突然意识到刚在门洞口撞见的老校长和父母一定搞了一个阴谋，就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又有人要提亲了？不是早给你们说过了吗？我还不想嫁人。你们是不是嫌我了，怕我多吃几碗咱家的黑面团？”田芬芳赌气似的整个人都靠到了土炕沿上。
“看，这女娃的脾气。我们要说把她嫁掉了吗？”田民国嘿嘿地望着沉着脸的闺女，对着老婆子说道。
“大，你……”田芬芳腾地直起身子，抓起一个白面饼子就狠狠咬了一口，“反正我早就说过了，我还不嫁人。所以亲事你们也别给我定。”田芬芳又咬了一口白面饼子，“大，你要是给我定了亲，你就自己嫁过去。”
“你看，你这女娃。你大能是你这样说的吗？”芬芳妈不乐意了。
“反正我不嫁。”田芬芳又狠狠咬了一口白面饼子，鼓起着两个脸蛋子，嘴皮子蹭的油光发亮。
“咋？你这女娃，还想让你大也坐一回大花轿？”
田民国的一句话就把田芬芳圆鼓鼓的脸蛋子笑瘪了下去，一口还没有嚼烂的白面饼子全喷了出来，“大，你看你，饼子全喷出来了，这一口我正吃得香呢。平日里掉一个馍馍渣子，就说我浪费粮食，那这回算谁的？”田芬芳心疼地看着自己喷在土窑地上的一口白面饼子。
“咋？那你说说，白面饼子是从你嘴里喷出来的，还是大的嘴里喷出来的？”田民国嘿嘿地笑着。
“大，你……妈，你看看我大。”田芬芳又赌气的一屁股坐在了炕头上。
“好了，好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和娃们一样胡闹！”芬芳妈又做起了和事佬。自从闺女没有上成高中以后，她就经常扮演着自己男人和闺女间的和事佬。田芬芳动不动就闹情绪，田民国却乐呵着一张脸非要凑上去，结果是闺女的脾气越闹就越大了。芬芳妈知道，自己的男人心里也苦啊！闺女不理解，她得理解啊！
“芬芳啊，你别一听提亲的事就混浊不分，一棍子全打死。今儿个老校长来说的是大队小学里教书的那个叫南慕白的娃，他早些年是不是还教过你书来着？”芬芳妈朝田民国使了个眼色。
“芬芳啊，大问你，那个南慕白是不是在上次篮球比赛中显眼得很哪？”田民国手里面卷着一根烟卷儿。
“是出了很大的风头，都能把自己的球投到社员队的篮框里面去，要我看，是出洋相才对呢。本来教师队是可以赢的，就因为他，下半场跟丢了魂似的，才输了呢。”田芬芳想起那次比赛，就咯咯笑出了声。
田民国两口子一看这闺女都乐上了，有戏了！赶紧的趁热打铁。“芬芳啊，大问你，你寻思着那个南慕白人好不？”
“大，原来你拐着弯说了这么一大堆，这才是重点吧？”田芬芳又拿起一个白面饼子咬了一口。老两口看着白面饼子在闺女的口里嚼了一会儿就骨碌碌一声滑过了嗓子眼，眼看着闺女又咬了一口。“大，我就说了吧，我不喜欢那个南慕白，他给我上课的那会儿我就不喜欢，总觉得他有种呆板劲。”田芬芳想了想，“不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哎呀，反正我也说不明白，就是不喜欢，只是出于对老师的一种尊敬而已。”田芬芳瞟了一眼自己的爹妈，看见他们脸上迷迷糊糊的表情，心里偷偷乐开了，白面饼子嚼的更加津津有味的。
“咋？芬芳啊，人家既能教书，又会打篮球的，咋就呆板了呢？大知道，你这是在糊弄我和你妈呢。”田民国站起身来，喃喃地说着，“人家那娃不差什么，老校长看人不会看错的。就凭人家吃的是一碗公家饭，你就给他挑不出一个什么大毛病出来。唉，罢了，各人有怎么样的命，那都是这一世里定了的，你自己看着拿主意吧！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哩。人家南慕白那娃看上了你这棵空心白菜，你又看不上人家那根实心萝卜。”田民国拍着自己大腿上的土，慢慢踱出了窑门口。田芬芳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口白面饼子就哽在了喉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