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像一只耕耘不辍的老黄牛一样不断回忆着自己走过的那些岁月,在三月下旬的这个上午,田芬芳又记起了那个深深藏在自己心里面的人。
他叫张曦,是田芬芳三年的初中同学。也是他,整整劝了田芬芳大半年,希望她为了自己的理想做一次反抗,可是,田芬芳却向自己的命运屈服了。
后来,在田芬芳弥留之际回忆起这些时,她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屈服,才酿成了她可悲的一生。
“反正家里也没钱再供我了,我大也不会再让我读书了,顶了反倒彻底绝了我的念头。”
“没钱了我们可以借啊!难道这就是你不再读书的理由吗?”
“张曦,我们的家庭太不一样了,很多事情你都不会理解,我的事就到这儿吧。”
“你是不是就是因为没钱才不愿意为自己去争取这个名额?我有钱,我给你交学费。你要是不愿意,你暑假可以挖野菜采药材,卖了之后赚了钱还我不就行了吗?”
“张曦,你不要再这样孩子气了,行不?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复杂,我的事你帮不了忙,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有些事,还是不要改变的好,我的学业到此为止吧。也许,我大说的对,女孩子读太多书真的没用。”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田芬芳吗?”
“是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田芬芳。”
“芬芳,你……”张曦气的脸都红了,“那以后等我放假了,我把课本拿给你看,我可以教你。”张曦还是不死心。
“别了吧,你就不要给我多余的念想了,这就是命,再怎么挣扎也还是这个命。”田芬芳心灰意冷,“走了,以后就别来找我了……”,她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沿着羊肠小径往山坡下面走去。
“芬芳,那我们还能继续好吗?你再等我想想办法。”张曦站在一个大土堆上面,喊道。
“好不了了,以后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了,你就好好努力做你的知识分子去吧。”田芬芳头也没回,抬起手挥了挥。眼泪顺着田芬芳的脸庞流下来,是她自己亲手推开了最懂她的人,他们说好要一起读高中,然后再一起去外面上大学见世面的。这辈子,她已经没有机会走出这片大山了,她认命了。
后来,张曦找过田芬芳好多次,田芬芳都借口没去见他,她想彻底忘掉他们之间的约定,因为她知道,每见一次面,她不能去读书的伤口就会重新被撕扯开来,她会更加生父亲的气,也会更加可怜自己。他也不想再耽误张曦,他们之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有大好的前程在远方等着,而她只有接受找个婆家生儿育女的命运。
再次见到张曦是田芬芳被退回到娘家的那一年。相见似乎已经蒙了层沧桑的味道,彼此之间如同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多了几分局促不安和生疏。张曦更加挺拔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松松套在身上,浅蓝色的裤子,白色的球鞋,相比上次告别,晒黑了不少,大概可能是经常打篮球的缘故吧,身材倒是结实了不少,衬衫下面隐隐显现的胸肌,让田芬芳突然有种眩晕的感觉。田芬芳看看张曦,再低头看看自己,未免有点相形见绌,她第一次有了自卑之感——因为她被晒红了的脸,因为她变粗了的手,因为她色彩暗淡的衣服,有一瞬间,田芬芳想转身跑掉,她不想让张曦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村妇。
“你把头发剪了……”张曦抬手想指指田芬芳的头发,最后却把手伸进了裤兜。他摸了摸兜里面的头绳,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是他在回家前,专门跑到县里面的百货商店买的,洁白的百合花镶嵌在黑色的绳上,芬芳绑上肯定很好看。
“嗯,剪了……”田芬芳伸手摸了摸耳后的头发。
“那个……听说你结婚了?”张曦漫不经心的说道。
“是的。结了……可是……可是又退回来了。因为……因为我的年龄不够。”田芬芳尴尬地笑了笑。
“嗯……”张曦眼睛望向远方,用脚尖不断踢着一块石头,石头咕噜噜滚到那边,又咕噜噜滚到这边。
“其实,退回来也好。我至少还可以再自由一年。”田芬芳的眼睛一直跟着那块滚过来滚过去的石头,石头每响一声,她的心头就收紧一次。
“既然你想自由,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早就结婚呢?”张曦突然垂下头,盯着田芬芳,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怒,“你说,你为什么就要这么迫不及待的结婚呢?”张曦紧紧盯着田芬芳的眼睛。
田芬芳被张曦盯的心里一阵害怕,她慌乱地后退两步。
“你知道的,我再有一年就可以上大学。上了大学,我就可以自己打工赚钱了,我可以带你走,带你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我们以前说好的,你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就反悔了呢?”张曦伸出手,紧紧抓住田芬芳,剧烈地摇动着田芬芳的肩膀,“芬芳,我们都还年轻,我们为什么要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婚姻里面呢?这么早结婚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反正退回来了,你可以悔婚的,你再等我一年,到时候,我带你走,好不好?去到外面,再也没有人阻止你念书,我可以打工挣钱供你念书,也不会再有人逼着你嫁人,那个时候,你将会是自由的,你不是就想要一辈子自由的活着吗?”
“张曦,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田芬芳用力甩开张曦,“已经回不去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没有人逼我嫁人,我是自愿的,你放眼看看,咱们周边大队的女娃,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嫁人还有别的出路吗?我能念到初中,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再给家里拖累了。”田芬芳泪流满面,她伸手抹抹眼泪,“我也不想要自由,我只想找个踏踏实实的人好好过我的日子,这是目前我最好的出路了。你和我不一样,你家境殷实,又是男娃,你那么优秀,你可以的……你可以考上大学的。”田芬芳强忍着泪水,她把视线转向一旁的麦田。
“芬芳,难道你还感觉不出来……我的心意吗?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可以改变我自己的命运了,我也能改变你的命运。”张曦绕过来,走到田芬芳的面前,“请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个世界上,谁都改变不了谁的命运,除了自己的。你能改变你自己的命运,我很为你高兴。”田芬芳冷静下来,“张曦,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不能,你明白吗?”
“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你快乐吗?”
“我的生活只能是这样的,所以,我很快乐……”
“芬芳,我了解你,你不快乐,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去,你能伪装一阵子,可你能伪装一辈子吗?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我心里面的田芬芳不应该是这样轻易就认命的。现在你退回来了,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上天送给你的一个机会吗?答应我,不要再嫁人了,等我一年,成吗?”
“事情如果是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你让我退婚,退婚之后呢,村里人怎么看我,还有家里人,又怎么看我的婆家呢,难道你想让风言风语淹死我不成?”田芬芳急的抓了一把麦穗,“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难道追求自己的幸福就是自私吗?你牺牲了自己的理想,真的值得吗?就算你循规蹈矩,别人该说闲话的照样还是说闲话,你在乎那些,在乎的过来吗?只需要几年的时间,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你继续读书,你可以上高中,你还可以上大学。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的。”
“张曦,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从我决定嫁人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没有可能了。以后,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会是一个越来越浅薄无知的农村妇女,而你会是一个越来越成功的人,你谈论的是事业是理想,而我只知道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会般配吗?还可能有共同话题吗?乘着我们还有的说,以后再也别提这事了。”
“芬芳,难道我说这么多,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吗?你相信我,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要你不再答应嫁人。”
“可我已经结婚了,虽然法律上不承认我们,可是我们已经举行婚礼了……我已经是南家的人了……我如果变了心悔了婚,就对不起南慕白,也不值得你爱。你会爱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吗?”
“芬芳,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已经委身于南慕白,只要法律上不承认你们,我就有爱你的权利,我就能带你走。芬芳,我不在乎你已经举行过什么婚礼,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
“可是,我在乎!你应该娶一个比我好百倍的女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女人,从我没资格再读书的那一刻起,我就配不上你了。我的命就是这样的。我能改变的,大抵就只能是以后我自己儿女的命运了。”
“你爱他吗?”
“……爱……”
“我也爱你……”
“谢谢……”
麦田风浪,鸟语花香,那个午后,在中川河畔的田间地头,张曦和田芬芳的爱情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
张曦离开的那天,田芬芳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剔除了少女时代的最后一点稚嫩,从此,一心甘做田间妇。关于青春的美好和悲伤,一并被埋葬在那天,伴着河畔的风声,伴着两个人低低的啜泣声。十九岁的年华很美好,可稍纵即逝,对于田芬芳而言,随之而来的生活和负累,很快便夺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无人知晓那座初恋的城堡是如何在一个少妇的心中轰然坍塌,碎裂无声的。
田芬芳被一声突然而来的拍打声从回忆中唤了回来。她慢慢地转过头,发现外面窗台上站着一只瘦小的麻雀,正张开翅膀企图往窗子里面飞呢,结果一次次撞在了玻璃上。田芬芳看见那只小麻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瞅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恐。田芬芳想,大概是自己的这幅模样连麻雀也吓到了吧!她羡慕地望着那只想往窗户里面飞的小东西,心里念着:鸟儿呀鸟儿,快飞走吧!窗户里面除了禁锢和枷锁,什么都没有。这儿没有你想要的米粒,没有你呼吸的空气,没有你寻找的颜色,更加没有你拥有的自由。这儿只有一个想飞出窗户的垂死的女人。不一会儿,小麻雀真的飞走了。田芬芳看着空荡荡的窗台,眼里涌满了泪水。田芬芳觉得,她过的连一只麻雀都不如。
田芬芳收回了疲惫的目光。她心想,假如退回娘家的那一年,她选择了张曦,此刻自己会不会也和刚刚飞走的鸟儿一样,可以来去自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