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芬芳早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日暮时刻马上就要来了,那个下午,她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丈夫和孩子,泪如雨下,一时之间,她心里涌起了太多太多的话,想要说给丈夫和孩子们听。田芬芳张开了久闭着的嘴,她似乎重新拥有了力气,似乎那些疼痛不复存在,她还是那个健谈的女人。
“慕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扭过头朝窗户外望望。
“太阳快要落山了……”南慕白听见妻子的话,激动的拉住了妻子的手,“你问时候要干什么呀?”
“慕白,我想吃东西。”田芬芳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吃妈做的浆水面,酸酸的,放点咸菜,再放点辣椒。”田芬芳又舔了舔嘴唇,仿佛想起来往日吃面的场景,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神往。
“好,让咱妈给你做……”南慕白微微低下头,对着妻子说。
“我去找我奶奶!”说着,二女儿已经跑出了屋子。
“芬芳,让涟儿先给你盛点粥,喝一口?”南慕白又问道,用手不断抚摸着妻子的手,干瘦干瘦的,他忍着心酸。
“现在几点了?”田芬芳仿佛没听见丈夫的话一样,焦虑地问道。
“五点半了。”南慕白抬起头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芬芳,你想要什么吗?”南慕白不知道妻子为什么一直在意时间。
“阳阳,你去看一下,你奶奶快来了没?”田芬芳看着蹲在炕边的儿子。
“妈,漪儿去了,我奶奶做饭很快,一会就上来了。妈,你要不要先吃点别的?”阳阳红着眼睛。
“那你二妈呢,昨天她还给我说来着,汐儿又重感冒,灌了好几顿感冒药都没见效。好不容易生个闺女,三天两头生病,你二妈也是一个操心命。”田芬芳喃喃自语。
“好多了,今儿早上我下去的时候,汐儿退烧了,你就别操心了。”南慕白答道,他伸直身子,伸出手去够炕上的鸡毛掸子。
“衣服都破了,也不知道缝补一下。”田芬芳伸出手,够到了丈夫的胳膊,拉了一把。南慕白低头一看,外套袖子靠近胳肢窝的地方开线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张着,他笑了笑,“嗨,留着还透气呢。”
“涟儿……”田芬芳叫了一声大女儿,“去把针线盒拿过来,我给你爸缝一下。”
“妈,我缝吧。”大女儿拿来了针线,穿好了线,“爸,你把外套脱下来吧。”便伸手帮助父亲脱下了外套来。
“我想缝……”田芬芳看着女儿手里的线,轻轻笑了。
南慕白和女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田芬芳躺着拿着针线,颤颤巍巍缝了起来。大女儿赶紧把衣服往母亲的胸口挪了挪,理顺了位置,好让母亲方便操作。
田芬芳吃力地缝了几针之后,就垂下手,无力地朝丈夫笑了笑,“这布料真硬,针头太秃了……”
南慕白鼻子酸酸的,他忍着泪水,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就说做衣服别给我选厚料子,你看,缝补起来都费劲。”
“妈,我想学着你的针脚缝几下,我自己每次缝的针脚都好粗糙。”大女儿凑近母亲,央求了一句。
田芬芳心里一阵酸楚,她知道女儿这么说,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她点了点头,看着一旁的女儿穿针引线,那熟练的动作,怎么像不会做针线活的孩子?
“慕白,家里的活你都忙完了吗?”田芬芳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嗯……咋啦?”
“那你一直就在这儿吧?”田芬芳伸出手紧紧抓着丈夫的手。
“嗯,我一直就在这。”南慕白看着妻子异于往常的亲近,突然心头一紧,莫非妻子今天这么有精神,是因为……他没敢想下去。
“阳阳,你出去看看,你奶奶上来了没有?”田芬芳似乎在急切等待什么一样,他又开始催儿子了。
“去吧,去场边看看你奶奶上来了没。”南慕白对着儿子说道。儿子起身出去了,南慕白握着妻子的手,“芬芳,你是不是有话要对妈说?”
“我就是想见见妈……慕白,我要是走在了妈前头,你要好好照顾妈,妈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刺激。”田芬芳拉了拉丈夫的手臂,“以前我老说妈私心,可看着她白着头发,天天跑来跑去来看我,我心里面难受……”
“芬芳,不吉利的话咱不说。”南慕白酸楚着鼻子。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说我走了以后,你这么办呢?”田芬芳不舍地看着丈夫,“你笨手笨脚的,给孩子们连件新衣裳都不会拾掇。”
南慕白红着眼睛,没忍住抽泣了一声,他听见两个女儿也在一边抽泣着。
“建筑队还有三百多块的工钱没给呢,以后你去县里了,去问问,找一个叫老马的,实在不行的话,去找……赵冰吧。如果能给的话,就给娃们买件衣服吧,阳阳一直想要一件打球穿的球衣。”
南慕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点头。这时候,站在屋外门口的儿子听着母亲还在想着自己的球衣,捂着嘴,蹲在门口埋头抽泣着,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母亲即将离去的现实。
“女娃们都大了,你这个当爸的有些事情也注意点,生理期了让娃们少干点农活,阳阳是男孩子,你给说着,让多照顾照顾几个妹妹,我在的时候,有我护着呢,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爷俩多护着几个女娃。”田芬芳眼角滚落下来一串泪珠子。
“我知道,你就放心吧,娃们都有我呢。”
“我不在了,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死脑子一心扑在薄田上面,身体累垮了,娃们指望谁呢?”田芬芳不放心地看了一样丈夫,“小叔子常年不在家,妈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有什么能帮衬的活你也多帮弟媳干一干。咱们老南家势单力薄的,就你们兄弟俩,都不容易。”
“我知道,你放心吧,妈我会照顾的。”
“慕白,答应我,让四个孩子读书上大学,好吗?”田芬芳盯着丈夫,眼泪汪汪的。
“你放心吧。”南慕白点点头。
“妈怎么还没有来?”田芬芳扭过头朝门口望去,“我饿了……”
南慕白松开妻子的手,起身下炕,揭开门帘刚要出去,就看到漪儿挽着母亲进大门了,母亲手里端着一盆面,后面跟着弟媳,怀里抱着小汐儿。
进屋后,南老太太麻利地舀了一小碗浆水面,端给了儿子南慕白。
“芬芳娃,赶紧吃两口吧,还热乎着呢。”南老太太凑到儿媳妇面前,摸了一把儿媳的瘦手,“看这过的是啥日子。”南老太太坐到了炕头上。
“可是盼来了妈做的浆水面。”南慕白吹了吹面条,拿筷子夹了两条短短的面,递到了妻子嘴边。
田芬芳笑了笑,张开了干裂的嘴巴,吃了进去。她艰难地咀嚼着。
“慢点吃。”南慕白说了一声,“先喝点汤,润润嗓子。”他舀了一小勺酸汤,给妻子喂了进去。
田芬芳咽下去了酸汤,眯缝着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真酸真好喝,还是妈做的浆水面好吃。”她艰难地咽下去了面条,对着大家笑了笑。
令大家高兴的是,十多天水米未进的田芬芳,竟然吃进去了半小碗面条。
“不吃了。”田芬芳摆摆手,南慕白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把碗筷递给女儿,帮妻子擦了擦嘴。
“妈。”田芬芳朝着南老太太喊了一声。
“哎。”南老太太伸出手抓着儿媳妇的手,轻轻地用自己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儿媳妇的手,“还想吃啥,给妈说,妈给你做。”
“就想吃浆水面。”田芬芳朝着婆婆笑了笑,“妈,以后我要是不在了,慕白就拜托你了……”
南老太太一听到这儿,眼睛一下子红了,吧嗒吧嗒,一把眼泪就从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面掉了下来。“芬芳娃,你说……我苦命的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南老太太呜呜哭出了声。
南老太太不哭还好,一哭出来,满屋子的人都开始抽泣开来。
“妈,慕白一个人了,连饭都不好好吃,一罐茶一块干馍的,天天凑合,你这个做妈的,就多费点心,隔三差五的,给做顿像样的饭。你说你一辈子就偏心了个小叔子,我走了,就多照顾一下他吧。”田芬芳还是头一次这样对着婆婆说这样的话,她对婆婆的偏心一直都是看在眼里装在心里的,要不是她真的照顾不了丈夫了,她倒不至于伤婆婆的心。
“芬芳……”南慕白抹着眼泪,他没有料到妻子这样说。
“芬芳娃,妈知道以前亏待你们……”南老太太呜呜哭着,“慕白他也是我的儿子,你就放心吧。”南老太太看着没了人形的儿媳妇,说什么都不能让儿媳妇临走前还留着疙瘩。
“妈,谢谢你。”田芬芳想抬起胳膊替老太太擦擦眼泪,“妈,别哭了,这是我的命。”
南老太太还是呜呜哭着,这是儿媳妇的命,也是她自己的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淑芸。”田芬芳唤着弟媳的名字,
“嫂子,有什么事情你说吧,我听着呢。”刘淑芸挨着南老太太坐着,正抹着眼泪。
“我走了后,几个娃们拜托你多照顾一下,他们还没有长大成人,娃他爸毕竟是个男人,粗心,你是看着她们长大的,跟娃们的妈也差不多,孩子们都喜欢你,娃离了妈,终归是可怜的。”
“嫂子,你放心吧,几个孩子和汐儿一样,我都当他们是自己的孩子。”刘淑芸突然哭出了声,一旁的汐儿看着了,也哭了起来,支棱着两条小腿跑过去,就往妈妈的怀里钻。
“淑芸,谢谢你,娃他爸的衣服,以后也麻烦你给看着给缝补一下吧,一天天邋里邋遢的,别人看着笑话。”田芬芳看了丈夫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嫂子,你放心吧。”
“你们以后要听话。”田芬芳看着几个孩子,“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四个孩子点点图,屋子里一片抽泣声。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狗叫声。所有人守着田芬芳,时钟一秒一秒的走动着。饭桌上那盆浆水面早已经没了温度,冷清地被冷落在一旁。
时钟已经指到晚上七点了,田芬芳先前吃进去的面条全部吐了出来。这之后,田芬芳陷入越来越明显的焦虑之中,她一会喊着疼,一会嚷着热,要么哭个不停,要么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谁都不让碰自己。南老太太带着小孙女汐儿伤心地回了家,她不忍心看着儿媳妇在自己面前遭罪,更加害怕看着儿媳妇走在自己前面,她老泪纵横地在众人的搀扶下回去了。
随着田芬芳越来越来暴躁,大家似乎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南慕白紧紧拉着妻子的手,随时关注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慕白,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死呢?”田芬芳眼泪汪汪地问丈夫。
“芬芳……”南慕白抹着浑浊的老泪,四个孩子围在周围,哽咽着。
“慕白,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死呢?”田芬芳又问了一遍。
“芬芳啊,我给你做了最漂亮的衣裳,还有鞋子……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你做过一身好衣裳,买过一双好鞋子,现在你要走了,我才给你做了身好衣裳,好鞋子……芬芳啊……这辈子……我亏待了你……”南慕白用手背擦着被泪水堵塞的眼睛,四个孩子压抑着的哭声,一声声撕裂着南慕白的心。刘淑芸抹着眼泪,呜呜哭着。
“我不要好衣裳,也不要好鞋子……”田芬芳抱着南慕白的一只手,“慕白,我不想死……我想活着……”田芬芳眼睛里滚落出一串串泪水,她满眼乞怜地看着丈夫,还有她的孩子。
“芬芳……”南慕白望着妻子不断往外涌的泪水,胸口憋得快要爆炸了,他忍不住哭出了声,屋子里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声。
田芬芳望着屋子里的人,她最爱的亲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她有多么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啊,可是,上天多么残忍,她就要死了。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出嫁的样子,那样美丽,正被南慕白牵着手,给邻里人敬喜酒,后来,她还看到孩子们奔跑着欢笑着,她听到一声声“妈妈”,她想去找他们,可是他们跑得太快了,自己怎么都追不上,后来,她看到不远处,赵冰正骑着摩托车朝自己过来了,她伸出手,想让他载着自己去追孩子们,再后来,她看到在一片好大好大的沙滩上,孩子们光着脚丫排排躺着,南慕白站在海水里面,朝她用力地挥手……
田芬芳紧紧抓着南慕白和孩子们的手,绝望地望了最后一眼她留恋着的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日暮时分,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雨来,南慕白像一只受伤的狼冲进了雨幕之中,他要去给老田家报丧。这个陈旧的陋习,并不能因为一场暴雨而被终止。
“姨娘……芬芳……芬芳她……没了……”
“……”
“姨娘……芬芳……芬芳她……走了……”
“……”
“姨娘……芬芳……芬芳她……今儿个晚上没了……”
“……”
“娃他舅……你姐……你姐她……没了……”
“……”
“娃他舅……你姐……你姐她……走了……”
“……”
“娃他舅……你姐……你姐她……今儿个晚上走了……”
“……”
“姨娘……”
“……”
“娃他舅……”
“……”
“姨娘……娃他舅……”南慕白的泪水混着雨水流淌着,全身湿透了,他不住地用手一把把抹着眼睛,嘴里的雨水咸咸的。他已经叫了一刻钟的门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始终没有打开。
“你给老田家其他几房人去通知吧……你这个害死我闺女的凶手……”院子里面传来一声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南慕白看着紧闭着的大门,他伸出敲门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雨下的更大了,几道闪电照亮了雨幕中的大地,远山的山,近处的树,若隐若现。头顶轰隆隆的几声响雷过后,雨仿佛倾倒一般的泼打在南慕白的身上,阵阵狂风卷来猛烈的雨滴,迎风扑过来,南慕白心头一悸脚下一晃,打了个重重的趔趄,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自行车摔到了一边。他倒吹了口凉气,赶紧爬起来,急急忙忙扶起自行车。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川道,一脚蹬上自行车,在中川大队的川道上来来回回敲响了一家又一家门户,南慕白拳头上的雨水沾湿了老田家另外十四户的大门,现在只剩县城里二房一家的门没有敲响了。南慕白抬头望望天,雨水砸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雨中的夜晚电闪雷鸣狂风怒吼,南慕白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在漆黑的一条川道上飞奔向几十里之外的一扇大门,对,南慕白只是在向一扇冰冷的大门飞奔,他不渴望这第十六扇大门会比刚才的十五扇大门更有温度……
“二姨父……芬芳……她今儿个没了……”
“……”
“大哥……芬芳……她今儿个没了……”
“……”
“二哥……”南慕白突然记起,田文学在省城里呢,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破败而又伤感的小县城呢。南慕白颓然地垂下了手,没有人听见这个可怜男人的喊声。他隐约听见对面公路上一辆救护车驶过来了,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四周围的雨声。南慕白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心头一阵阵发紧,他转过身呆呆地望着救护车驶去,南慕白通身上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他的眼睛上滚动着两道雨水,顺着鼻子,脸颊,全流进了嘴巴里。南慕白站在一扇高大的门楼前,活像一只落败的狗。那破败的自行车迎着****,昂然地站立着。南慕白一阵心酸,他跪倒在雨天中,对着老天喊了一声:“老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