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遇上南慕白的那天,他正在县里准备搬家。田芬芳出事之后,他突然对建筑队的工作提不起兴趣来了。是他托人介绍田芬芳到二建去干活的,谁曾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赵冰一度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痛不欲生。他请了一周的假,打听到田芬芳所在的医院,去了省城。护士站的护士告诉赵冰,田芬芳的身体状况很危险,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当他远远看到坐在监护室外面的南慕白时,他没有勇气走过去。那天,他在省城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徘徊在医院周边,直到得知田芬芳脱离了生命危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省城。那些个煎熬焦灼的日子里,赵冰一直都没有露面,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田芬芳的丈夫南慕白的面前。
回到县里之后,赵冰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了每天例行到工地上去之外,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大觉。就连一向爱找自己喝酒的老马,在他几次的冷落之后,也不再上门了。赵冰有时候实在太难过了,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田芬芳住过的那间小黑屋里去转一圈,自从田芬芳搬走之后,这间屋子就成了杂物间,各种材料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先前贴在墙上的报纸早已经破破烂烂地挂在墙上。赵冰站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叹了一口气。要是田芬芳还在该有多好,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不管环境有多脏乱差,一会儿就给你收拾得妥妥当当,再布置一番,立马改头换面,甚至还有一份家的温馨。赵冰走出屋子,顺手关上了门。不知道怎的,他突然就想去田芬芳新住的地方去看一看,他不知道那几个孩子现在过的怎么样。
决定了之后,赵冰买了一些牛奶饼干,还有一大堆水果,特意选了个周末过去,几个孩子都在上高中,只有周天下午才会休息,他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带他们去吃一顿肉,市场后面新开了一家羊肉馆,味道还不错。赵冰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是听田芬芳说过几次,凭着记忆,他很快就找到了田芬芳的新住处。看着那个熟悉的方格门帘,赵冰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局促不安,他不知道田芬芳的几个孩子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他停好了摩托车,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探出了头,赵冰看着眼前的孩子,心想着,这个应该就是田芬芳的二女儿,他只在好多年前见过一次这个女娃,当时也就是个小不点,现在长大了,他倒有点认不出来了。
“这儿是田芬芳家吧。”赵冰明知故问。
“是。”女孩子冷冷的说了一句。
“是谁来了?”赵冰听见里面有另外一个女孩子问道,他听出来了声音,是田芬芳的大女儿,以前还在小屋那住的时候,他经常见着这个女娃。
赵冰正准备抬脚往屋子里走的时候,田芬芳的二女儿突然放下了门帘,把他留在了门外。他尴尬地站着,想伸手揭开门帘,却又有点胆怯。万幸的是,很快,门帘重新被揭开,田芬芳的大女儿探出了脑袋。
“赵叔叔!”她一脸惊讶,“赵叔叔,您怎么来了?”她的两只手上糊满着面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在和面呢。”
“我听你妈说你们现在住在这儿,想着过来看看你们……”赵冰一说到田芬芳,心里就一阵酸楚,但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个,对不起……”赵冰看着田芬芳的大女儿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但马上又回过了神。
“赵叔叔,走,去屋里吧……”她掀起门帘,让赵冰进屋。赵冰从摩托车上取下来东西,拎着进了屋。
赵冰看见田芬芳的二女儿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洗衣服,地面上水溅得到处都是,案板上和好的面,还没来得及擀。他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看了一眼屋子,屋子里到处都是田芬芳的痕迹。
“赵叔叔,您坐,喝点水。”田芬芳的大女儿倒了一杯水放到了桌子上,他坐在了床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田芬芳的二女儿一言不发地洗着衣服,连头都没有抬,赵冰感觉到了来自她的一丝敌意。
不一会儿,田芬芳的儿子阳阳回来了,手里拎着点辣椒和大葱,应该是刚去买了菜回来。照例寒暄了几句,屋子里就陷入了沉寂。
赵冰环视了一圈屋子,每个孩子都在默默干着手里的活,他本来想说带他们出去吃顿饭,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还想着说几句安慰孩子们的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想着,孩子们心里肯定难受,提了只会是往伤口上撒盐。他站起身,准备告辞,田芬芳的儿子和大女儿挽留了几句,跟着他出了门。赵冰想着,给孩子们留点钱,多买点蔬菜,正当他伸手准备掏钱的时候,咣当几声,刚才拎进屋的牛奶和水果等被重重地摔在自己面前,只差从屋子里直接扔出来了。他看见,田芬芳的二女儿一脸冷漠地丢完这些东西,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漪儿,你要干嘛……”阳阳吼了一声,朝赵冰尴尬地笑了笑,“赵叔叔,东西你就拿回去吧,吃的东西我们有呢。”
赵冰愣住了,他摸到钱包的手触电一般,他不知所措地站立着,这样的场面是他来之前没有料到的。他一时语塞,红了眼圈,“阳阳,赵叔叔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来看看你们……你妈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难过……”赵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两个孩子也正在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东西你们留着吃吧,叔叔走了……”赵冰发动摩托车,他看见躲在门帘背后的那个女娃,也正在一抽一抽地哭呢,哎,这艰难的人生!
这之后,赵冰再也没去过田芬芳那。他隔三差五就去二建那里打听田芬芳的最新消息。直到田芬芳出院回到家里,他悬在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三个多月的提心吊胆,赵冰瘦了好多,这期间,他很少回家去,一来是心里觉着有愧,二来是实在没有心情回去,本来就和妻子的感情一般,再加上妻子大字也不识一个,一回去就说东道西的,尽是些鸡零狗碎的那些事情,他听着觉得烦。他也想好好和妻子说说心里话,可妻子除了她感兴趣的那些事,别的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就连教育孩子这件事,他们也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妻子教育孩子的方式,依然是她自己小时候的那一套,以至于两个孩子在学习上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张罗着让孩子到县里读书,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说是看不得她和孩子们好。他索性也就由着她了,等孩子们大一点了再说吧。
后来,赵冰知道田芬芳回家之后,有好几次买好了东西准备去看她,都在半路折回了。他想到去看望田芬芳孩子的那次,就有点后怕,万一南慕白也如同孩子一样,田芬芳该有多难受,他不愿意让田芬芳陷入两难境地,他想着,等田芬芳好了之后,他总有机会能见到她的。他想了无数遍他们再次遇见的场景,田芬芳依然是那么开朗,依然是那么充满活力,在经历了如此惨痛的打击之后,依然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和斗志,在赵冰的心里,田芬芳是不会被生活打败的。可是,在见到南慕白之后,晴天霹雳,赵冰心里的全部希望都被浇灭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人,马上就要死了,甚至很可能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恍恍惚惚地回到车间,呆呆地坐在床上。他看着满地狼藉,真想大哭一场。这个有着他和田芬芳回忆的屋子,他就要离开了,现在,就连田芬芳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也要离开他了。他站起身,踢翻了地上的椅子,出门了。他要去约老马喝一顿,这日子真他娘的憋屈!
赵冰离开了一建,准确一点的说,是彻底离开了工程建设这个行业,从田芬芳出事开始,他就有了离开这个圈子的年头。田芬芳受伤成了赵冰心里的一个阴影,他只要一看到工地上的那些钢筋钢钎,就会想起田芬芳,就会想起她蹲在地上砸钢钎的样子,还有她推着车子运送石灰浆的样子,那个身影时时走动在赵冰的心里,搅得他心神不宁,尤其是当他看到起重机高高吊着材料往上升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会嗡嗡作响,他仿佛看到田芬芳被它们埋在里面的样子。只要是在工地上,田芬芳的影子就无处不在,日复一日地加重着他对田芬芳的思念,还有田芬芳受伤带给自己的痛苦和折磨。赵冰觉得,其实,换个地方工作也挺好,他期待着全新的自己,和全新的田芬芳。
赵冰从一建离开后,就回到了家。他想着陪陪孩子,再顺道计划一下接下来要做点什么。妻子因为他辞职的时期,三天两头的抱怨,抱怨赵冰能忍,但让他不能忍的是,妻子动不动就约一帮碎嘴女人到家里嚼舌根。他听着那些叽叽喳喳,勉强地应付着,疲惫至极。终于,他受不了了,一次吃完晚饭后,对着洗碗的妻子说,以后少约那些婆娘们来家里说闲话,多关心关心孩子的学习,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话还是被当成了耳旁风。以前不管妻子怎么样,赵冰都能忍,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既然自己当初没有反抗这场包办婚姻,什么样子的家庭生活他都能够接受,可是,自从认识了田芬芳之后,他的心一天天开始动摇起来,他开始思考婚姻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就是老人口中的传宗接代,什么情啊爱啊的,这些东西到头来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如果这些真的不重要,为什么自从田芬芳走进自己的心里之后,他的内心就再也没有了平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嫌弃起了妻子,他知道妻子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操持着家里不容易,可从内心深处,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他只是屈从于父亲的安排,和这个女人走进了婚姻,然后,生了两个孩子。他很感激这个女人给老赵家生儿育女,可是,他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他心里有了田芬芳,便觉得再也不能和妻子生活下去,有好几次,他想到了离婚。他知道离婚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可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和妻子不能再继续生活下去了。每当他尝试着和妻子说点体己话的时候,妻子总是心不在焉,令赵冰心灰意冷。他努力让自己忘记田芬芳,试着想去更多地了解妻子,他甚至觉得,可能以前是自己不够用心,所以才没有发现妻子的可爱和动容之处,他希望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重新认识妻子,重新认识自己,说不定,他会发现,一直以来索然无味的婚姻生活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他还能回头,重新经营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期待能有一个新的发现,让自己从田芬芳的世界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而这个希望只能妻子给予他。令赵冰失望的是,他发现妻子本来就是一个无趣的人,肤浅而又尖酸刻薄,一起生活的几十年里,妻子将自己的本来面目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他面前,一点美好的品质和半点的可爱之处都没有隐藏起来。他有点失落,他期待中的妻子,应该是有着他没有发现的一面的,而这没有发现的一面,才是最能挽救他们婚姻生活的东西。他彻底失望了,他想起上次遇见南慕白时,他说到的田芬芳的情况,也许,再不去看田芬芳,这辈子,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了。
赵冰终于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道路,那条他魂牵梦萦的道路,那条通往他深爱着的女人的道路。他不知道怎么联系南慕白,索性就直接骑车去了,他只走过一个来回,但路线被他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不到一个小时,他就骑到了西坡崖边,昨晚刚下过雨的地面还没有完全变干,他小心翼翼下个坡,过个河湾,再上个坡,眼看着离田芬芳的家越来越近了,他的心里砰砰直跳,他马上就要见到田芬芳了,没有提前招呼一声,他不知道就这样冒冒失失冲进去,合不合适,可来都来了,就算被赶了出来,硬着头皮也要进去试一试,只要能见着田芬芳,他受什么样子的屈辱都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好了被冷落的心理准备,只要能见着田芬芳,哪怕一眼也成。赵冰减慢车速,晃晃悠悠在坡上爬行着,他要提前想好,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应该说,他有点害怕碰到田芬芳的二女儿,那个女娃实在是太犀利了,今天有可能再次让自己下不来台。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爬行着。离田芬芳的家越近,赵冰心里越紧张,他索性找了个缓坡的地方,熄了火,把车靠在地畔上,拿出根烟抽了起来。他缓缓吐着烟,望着河湾对面绿油油的山,还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庄稼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他连着抽了五六根香烟之后,又发动了摩托车。已经能看到田芬芳家了,他加快了速度,摩托车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几脚油门,就上到了田芬芳大门外面。眼前的场景让他心头一沉,只见大门两旁摆满了花圈,还有挽联等丧事用品,门口出出进进着乡间人,有人走上前来问他是女方哪里的亲戚,他一个趔趄,差点从摩托车上面摔下来,他战战兢兢从车上下来,摆摆手,“我……路过这儿,骑累了,想着歇歇脚。这是?”赵冰心跳的厉害,他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还是希望眼前的这个人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噢,你是外庄人吧,看着面生。”对面的男人说道,“哎,也是苦命人家,这家人的女人前两天死了。”他朝四周望了望,凑到赵冰面前,压低了声音,“女人出了工程事故,年前刚从医院回来,没成想这么快,人就没了,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赵冰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只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跌倒,他往车上靠了靠,苦涩地朝对面的男人笑笑。他不敢走进院子,不敢面对南慕白,更加没有勇气去面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田芬芳,他日思夜想的田芬芳啊,连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他抹了一把泪水迷糊的双眼,发动摩托车,转了个方向,往来的方向慢慢开去,留那个一脸错愕的陌生男人呆在原地。永别了,田芬芳,赵冰加快了油门,沿着陡坡俯冲了下去,风吹在脸上,伴着轰隆隆的声音,他哭出了声。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要认命吗?不,他不认命,他再也不想做一个屈从于命运安排的人了,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接下来的人生,他要为自己而活,田芬芳活着的时候,他希望她能为自己活一次,现在,田芬芳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要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