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阴沉沉的,比往日要暗很多,天从东边到西边好像蒙上了一条灰色的针织地毯,云层被一堆堆赶在一起,有的黏在西边撕扯不开,有的黏在东边密不透风,看起来仿佛是那条针织地毯的用线量极不匀称。整个天空看上去就像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方阵军踩踏过的古战场。不一会儿,就起风了,风卷着黄土沙子漫天飞舞,扑打在人的脸上吹进了人的眼睛,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要来了。工地上一片忙碌景象,大家都想赶在这场大雨之前,抢干完最后一点活计。最后一根钢管马上要压上了,最后一车砂石子马上就要运走了,最后一桶水泥浆正在往石板模子上面倒,最后一把钢钎马上就要砸好了……突然,一声“哎呀”让这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锋利的钢管戳到了田芬芳的眼睛上了。
“田芬芳……”
“田芬芳,快,用手按住眼睛……”
“田芬芳,用力按住,血流出来了……”
“田芬芳,忍住呀,快去喊张副厂长……”
“喊什么张副厂长,快送医院……”
一声声轰隆隆的响声传来,闷闷的,仿佛敲响了一只百年大钟,眼看着大雨就要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大家七手八脚的,刚压上的钢管被踢了出来,砂石撒了一地,一只大脚在稀软的石板上踩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钢钎摔的叮哩哐啷响,田芬芳想,大抵是保不住右眼了,她只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工地上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工友们的呼喊声也变得很遥远。当时,正在巡工的赵冰再也压制不住深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感情了,他冲进了乱糟糟的人群之中,忘记了招呼别人,抱起田芬芳就往医院跑。
“田芬芳,你没事吧?别用你的手碰眼睛,你的手上全是沙土和水泥,快把你手里的钢钎扔掉,还拿着它干什么?”赵冰几乎是在怒吼着命令田芬芳。大家被赵冰吓了一跳,这个平时不善言辞的男人今天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下苦的女人受了点伤吗?
“快把你手里拿着的破玩意扔掉!”赵冰一把田芬芳手里还攥着的钢钎夺了过来,丢到地上,顺道也摘掉了田芬芳手上戴着的又破又脏的手套,“快,用这个先按住眼睛,别让冷风吹着了。”赵冰不知从哪个地方掏出块叠得齐齐整整的手绢儿,盖住了田芬芳往外渗血的右眼,血很快就模糊了手绢上面细密的蓝色纹路。一个大男人随身装着块手绢,而且还洗得这么干净,叠的这么齐整,这事儿确实让工地上的几个女人瞪大了眼睛。
“田芬芳,你咬咬牙忍着啊,没事儿的,只是划破了眼睛上的一点儿皮,没事儿的……”赵冰看着血糊了的手绢,抖动着嘴唇。跑得踉踉跄跄的赵冰,时不时脚底下绊一跤。大家看着赵冰飞快离去的背影,呆呆地立在工地上。这时候,又响起了咔嚓的雷声,似乎要一下子穿透天空掉到地上来,顷刻间天好像漏了一样,豌豆粒般大的雨点哗啦啦倒了下来。大家如梦初醒,又慌张地抢起了工。
赵冰抱着田芬芳冲出工厂大门没有多久,雨就撒豆子一样的掉了下来。田芬芳疼痛难耐,呻吟声一阵阵传来,赵冰感觉到怀中的田芬芳在不住的发抖。
“芬芳……”一声芬芳而不是田芬芳的呼唤,赵冰的眼泪就流了出来。现在,只有他和田芬芳两个人了,他终于能够大胆地流眼泪了。“没事儿的,别怕,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赵冰边安慰着田芬芳,边大步的跑着,雨点已经浇湿了地面,赵冰看不到一辆出租车。他踉踉跄跄地脱下了唯一的一件衬衫盖住了田芬芳的脸,光着上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芬芳,没事儿,不怕,拐过前面的弯儿就有出租车了,有出租车了就能很快到医院的……你的眼睛只是……只是割破了点皮。”赵冰已经拐过弯了,他看到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就停在不远处,挡风玻璃窗上左右摆动着一个雨刷,雨水顺着赵冰的头发流进了眼睛里,口里,脖子里……
“快,去县医院!”赵冰关上车门,紧挨着田芬芳,差不多是吼着向司机说的。“芬芳,快,把湿衣服拿下来,一定很疼吧,眼睛都泡上水了……”赵冰望着满脸糊着血水的田芬芳,她全身发着抖,左眼中满是泪水,他心疼极了。“司机,快着点,她疼的受不了了……”赵冰真想一把提过司机,自己在一秒钟之内把车开到医院。
“已经够快了。你女人?”司机一边飞快地开着车,一边还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光着上身抱着女人在大雨天跑的男人。
赵冰给田芬芳擦着脸上的血水,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怎么了?”司机又回头问了一句。
“你快着点开!看前面的车!”赵冰吼了一句,“他妈的,多事!”赵冰小声嘀咕了一句。噢,这个温文尔雅不善言辞的男人今天竟然粗俗到这般地步!
田芬芳任由赵冰擦着自己脸上的血水,擦着灌进自己脖子里的雨水,虽然眼睛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但赵冰的话语,赵冰的紧张,甚至赵冰的胸膛都给她的心头注入着股股的暖流。这一刻,田芬芳终于勇敢地侧着头望着赵冰的眼睛,她看到了那眼睛里含满着泪水,黑亮亮的眸子变得通红通红的,正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田芬芳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惊恐地哭了出来。噢,这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你怎么就不是南慕白而是赵冰呢?田芬芳的右眼被涌出来的泪水刺得更加痛了。她索性靠过去,挨着赵冰的肩膀,痛快地哭出了声。田芬芳紧紧地挨着赵冰,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眼睛瞎掉,还是害怕别的什么。
赵冰默默拉过来田芬芳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田芬芳没有抽开。赵冰心里面涌起一股热流。“别哭了,小心你的眼睛……”,赵冰觉得田芬芳的手心热热的,潮潮的,他轻轻摸着她的手心,摸到了那一层层老茧和新增的脱皮层,有点刮手。这哪里是一个女人的手啊,比男人的手都粗糙。他不断摸着岁月留给这个女人的痕迹,他觉得这微微的刺痛很舒服,就像一次次轻轻的瘙痒。赵冰紧紧攥住了这只手,又很快放开了,他怕捏疼田芬芳。田芬芳不哭了,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紧挨着,出租车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
田芬芳的眼睛保住了。接下来的几天,赵冰自然而然地负责照顾起了田芬芳,每天定时定点载着田芬芳去医院换药,一到饭点就到田芬芳的小屋,给她端过来一碗碗花样翻新的吃食,赵冰终于遂了他和田芬芳同用一个锅的心愿。几天之内,赵冰仿佛一个初恋的大小伙子,为了田芬芳忙的团团转。这时候的赵冰根本就顾不得厂里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他一心想的是,赶紧让田芬芳的眼睛恢复好。但是,有一件事,田芬芳是不让赵冰插手的,那就是砸钢钎。每一回,赵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芬芳吃力地砸出一筐又一筐的钢钎。
“芬芳,我砸吧。”自从事故以后,田芬芳默许了赵冰在私下里这样称呼自己。“你每次都砸这么多钢钎要干什么用?别人都没有你砸的多。每次砸完自己的量就行了,累死累活的,你揽这么多活干什么?”赵冰伸出手去夺田芬芳手里的钢钎,田芬芳躲开了。
“老赵,你去忙你的吧!”田芬芳望了一眼四周又低下了头,“我今天砸的多一点,明天就砸的少一点。”田芬芳乌黑着右眼,瞅着手中的钢钎,头也没有抬。
“芬芳你……明天?你今儿个多砸了,明儿个还得多砸。你就不会给自己轻松一点?”赵冰有点埋怨,又有点心疼地望着田芬芳。
“反正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田芬芳喃喃地说,“你帮着我又去医院,又去换药,又来送饭的,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心里觉得已经欠上你的了,你再给我砸这些钢钎,我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田芬芳突然抬起头望着赵冰,“你走开着点,砸起来的钢钎渣子脏。”
赵冰听着田芬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话,愣了一下,随即他站起了身子,“芬芳……你……你怎么了……”赵冰的手不安地搓着自己的大腿。
“老赵,没事儿。我说的都是实心话,我的心里真的感激你呢。”田芬芳又低下了头,“最近几天,厂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说三道四呢,老赵……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田芬芳一锤一锤地砸着钢钎,“这样对你影响不好,我……我只是一个……一个下苦的……”田芬芳一锤子差点砸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她的全身哆嗦了一下。
“你小心点!”赵冰不由自主地声音高了起来。田芬芳抬起了头,望着赵冰的眼睛里掠过一阵悲伤。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大声的……芬芳……”赵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又掏出了一个淡绿色的打火机,然后,抽出一根烟,点燃了。田芬芳闻到了缕缕香烟的味道。
“芬芳,你知道,那些根本就影响不了我的……”赵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出来,“我只是多照顾了一下你……又没有做什么……你让他们说去吧!”
田芬芳抡着铁锤砸着钢钎,什么话也没有说。
“芬芳……我……我只是想多帮帮你……想照顾你。看着你这样,我……我心疼……”赵冰吸了一口烟,“是的,看着你这样拼命,我感觉挺心疼的,你懂吗?”赵冰压低了声音。
田芬芳抡着铁锤砸着钢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芬芳,我知道……你害怕……害怕他们说一些难听的话,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你怀疑我这么做也是有目的的吗?”赵冰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冲动了,“对不起……芬芳……我……”
“没有!老赵,我相信你。甚至……甚至我……很想依赖你……”田芬芳几乎是用鼻音哼出最后这几个字的,她的鼻子里酸酸的。“老赵,我没有怀疑你,从来没有……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田芬芳抬起头,赵冰看到田芬芳哭了。
“芬芳……别哭……”赵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芬芳……我想,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看着你每天累死累活的,我心里面难受……我就想对你好……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女人,你也有自己的男人,可感情的事,有谁说得准呢?”赵冰凄惨地叹了口气,“芬芳,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赵冰就是想对你好,谁也管不着!少砸点吧,晚上我过去找你,带你去医院换药。”赵冰说完这话,转身走了。田芬芳看着地上的三个烟头,有一个上面还闪着火星子。她抬起头,远远地,看见张副厂长正向赵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