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看不清几里之外的人了。只是刚刚进去装了点包心菜,顺便多套了两层塑料袋,这鬼天气眨眼间就已经黑成这样了。看来一路上又得全是夜路了。田芬芳匆匆地从自己的那间小黑房子里跨出来,一跃,上了自行车,手里拎的菜不知啥时候已经挂在了车把扶手上,左摇右摆地从厂子大门里骑了出去。今天下午厂子临时通知大家早歇工两个小时,田芬芳利用那两个小时赶了一下明天一大早的活,砸了满满两捆钢筋钎,再把要用的水泥和石灰搁了几车,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买点东西,天已经黑了。这几个包心菜还是昨天老赵送的,刚好带回家。想到这儿,田芬芳的心里就暖暖的。是的,出门在外好多年了,自己吃过的苦数也数不清,所以那些苦过去了,就忘记了。可惟独一个人对你的好就是忘不掉,而且这种好越多就越忘不掉。人的记忆有时候就像一个过滤器,漏掉了那些想忘记的,剩下的,就是那些想记住的了。
迎面碰上了赵冰,远远地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虽然天黑,看得不是太清楚,可是从摩托车的速度和响声来判断,除了赵冰,没有别人。田芬芳听说,赵冰今天一整天都休息,一大早就回家去了。这会大抵是回厂了吧。
“怎么这么晚还回来啊?呆到明天早上来不就行了吗?”田芬芳一抬腿,就从自行车子上蹦了下来。脚下是一堆堆废弃了的沙石堆,田芬芳挪了挪腿,抖了抖脚,可还是一脚踩在了一块尖尖的石头上,硌得脚心生疼。田芬芳皱了皱眉,心想,赵冰应该没有看到吧!和赵冰刚接触的时候,田芬芳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觉得他脾气挺好,人瞒温和的,慢慢的,接触越来越多,田芬芳竟介意起自己在赵冰面前的形象来了。甚至于有时候,当赵冰到自己的小黑屋给她提壶热水送桶凉水时,不小心撞到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眸子那么黑,像两潭深泉望不到底,田芬芳感到的竟然是紧张。田芬芳觉得丈夫南慕白的眸子就没有赵冰的眸子有神,多情,丈夫的眼睛里除了怒火就是怨气,再就是无精打采的疲惫,可赵冰的眼睛里总是装着足够的自信和乐观,甚至有时候装满了柔情。田芬芳觉得赵冰的眼睛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心给俘虏了。这个结了婚有了丈夫有了孩子的女人在赵冰面前绝大多数时候总是低着头的,她很少去正面回应赵冰望向自己的眼神,她能感觉到危险正潜伏在身边的某个角落,随时都会跳出来,将自己拉入万丈深渊,那里有多少欢乐,就会有多少悲伤。
“没啥事了,家里呆着也没有意思,就回来了。下午张副厂长打电话来,说晚上大家一起喝两杯,打打麻将,三缺一,就想起我来了。”赵冰单脚撑在地上,摩托车轰隆隆地叫着,摘下来的头盔拎在手上,朝田芬芳喊道,“你要回家,干嘛不早点回去,到这时候了才出厂子。你们女人就是磨蹭……”赵冰突然意识到这话说的有点亲昵,就在夜色中露出了一排被烟熏得有点发黄的牙齿,“你晚上吃饭了吗?我从家里拿了一些包子,猪肉萝卜丝馅的,应该还热着,吃几个再回去。反正已经晚了,不着急这一会儿。”赵冰说着,已经开始解绑在摩托车前面的布包了。
“不用了,我回去再吃吧。家里也肯定还没吃呢。”田芬芳说着,已经低着头绕过赵冰,一脚跨到了自行车上面,“进去吧,我刚出来时还碰到张副厂长了呢。”然后,很快消失在拐弯处,只听到自行车在沙子路上隐隐的响声。
赵冰一个人愣了会,“什么时候能够不这么拼命呢?”摩托车再一次轰鸣着向前驶去,只剩下静默的空气,凝固了赵冰一声长长的叹息。赵冰听车间里的人说起过,田芬芳嫁了一个当教师的男人,没过几年,丈夫就丢了公家的饭碗,家里又有四个孩子,所以才跑出来打工。接触田芬芳这几年,赵冰能感觉到她生活的艰辛,她几乎没有请过假,也从来不会迟到,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她总是抢着第一个去干,她身上仿佛铆着一股劲,非要证明个什么出来。赵冰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细细琢磨着田芬芳这个人,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田芬芳只是太需要钱了,她的家太需要钱了,她的孩子太需要钱了。是对金钱的渴望把田芬芳造就成了建筑队中的女强人,把一个本该优秀的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怕风餐露宿、风吹雨打的事业型女性,只是,较为讽刺的是,这种事业也未免太过于低贱。赵冰想,田芬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头呢?
田芬芳的脚下蹬得呼呼生风,刚才被赵冰那么一问,还真感觉到饿了。但是,不管了,这会还哪有时间再去找点吃的,更何况衣兜里的那点钱舍不得花啊。再忍忍吧,几个小时后就到家了,田芬芳想,她应该能再骑得快一点的,这样三个小时就可以变成两个小时,不,可以变成一个半小时,可是她感觉已经蹬得足够快了啊!是的,这几年,她的身体明显没有以前好使了,每次,一想到这,田芬芳的心里就会掠过一丝伤感。她怎么能够这么快就老了呢,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长大呢,在他们真正长大之前,她是不能够老的啊!天完全黑下来了,已经骑出城好远了,一路上经过的人家的狗叫声一家比一家凶,仿佛在向这个陌生的赶路人因为打扰了它们的清静而表示强烈的不满。叫吧,能叫多凶就叫多凶吧,这样田芬芳还知道自己走在一个有生命的黑夜中。错过了有月亮的晚上,田芬芳只能适应黑暗,后来,她真的就觉得天其实并不黑,道旁的树木,庄稼地,甚至轮胎底下的沟沟洼洼隐约都能看到,至少可以感觉得到。许多年了,田芬芳已经把走夜路看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走多了,也就不害怕了,年轻时候走在黑暗中的那种提心吊胆早已不复存在,黑暗只是一种黑暗,什么也不能代表。黑暗是别人的夜晚,黑暗是田芬芳的白天。只有在这不是白天的白天,田芬芳才有时间看清楚自己的人生,也能从她自己的身上看到儿女的人生。她不想让孩子的命运变得和自己一样,所以,她必须得走夜路,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她满意他们的人生为止。多长的路啊,够她走一辈子的了。
她不知道自己蹬了有多久,她只感觉身上越来越热,后来就黏糊糊的了。身上一热,她的腿就软了。从自行车上下来,东坡点点的亮光,只一点就一下子攫住了她的眼球,孩子们应该都在等自己吧。西坡人家电视节目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更加剧了她想马上踏进家门的渴望。田芬芳疲惫的身子立在晚风中,脊背上的汗很快变凉了,她禁不住打了个颤。
“阳阳……涟儿……漪儿……贝儿……”田芬芳站在西坡崖畔边,放开嗓门喊叫起来,喊得她气喘吁吁的。田芬芳是再也没有力气下一个坡,过一条河湾,再上一个又长又陡的坡了,她要等着自己的孩子跑到西坡来接自己,她浑身湿透的衣服冰凉地贴在后背。很快,田芬芳就听到了东坡那边掩饰不了的欢呼声,她知道孩子们听到了自己的喊声,知道他们的妈妈回来了,孩子们大声回应着自己,不一会儿,她看见孩子们消失在了东坡那个熟悉的场崖边,田芬芳能想像出来,孩子们飞奔着赶来接她回家的样子!多少年了,站在西坡喊向东坡已经无形中成了母亲与孩子、丈夫与妻子间的一种情感的传递与交流,总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回响在西北黄土高原上那偏僻的重山之间,悠久而又绵长,一句呼唤,一句回应,回荡在一个又一个月光皎洁繁星点点,抑或是下雨刮风电闪雷鸣的夜晚,顷刻间就驱散了夜归人一身的疲惫……噢,也许这就是家的魅力。
一番叽叽喳喳的吵闹过后,田芬芳就被孩子们拥回家了。南慕白正在厨房里拉得风箱震天响,响得比刚才经过河湾时山洞口发出的风的呜咽声夸张了好多。可是,这响声,田芬芳左听右听就是好听。
“过去,我来!”田芬芳已经脱掉外套,直往灶火旁凑。
“你去洗洗手脸,才回来,瞎忙啥呢?我烧得差不多了,你听,水都叫唤了,马上就可以下面条了。”南慕白一直拉动风箱的胳膊没有停下来,一个势头,火苗子从灶火口蹿出了老高,随之喷出了一股黑烟。南慕白咳嗽不已,眼泪就流了出来。田芬芳看着灰头土脸的丈夫,这样一个笨拙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厨房毕竟是女人的天下,这是老人们的古训,她记得很牢。“还是我来吧!已经很饿了,早做熟了早吃。”南慕白松开了握着风箱的手,腾开了地方,慢慢抬起弯久了的腰。一阵又一阵的红红的火苗蹿出来,水叫的吱吱响,腾起一圈圈白色的水蒸气。南慕白的心里踏实多了。简单的白水面洋芋条很快就上桌了。一家六个人围得饭桌满满的。夜晚这时候祥和极了。电视里的笑声多么合适宜呀!田芬芳饿极了,吃了满满两大碗,身子真暖和……这一切算是最完满的大团圆,田芬芳想,只可惜,能有几次这样的大团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