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深秋的黄叶早已失了最后一点生存的意念,疲软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打着旋风跳出一支瘦骨嶙峋的残舞,千树黄叶飞的热闹突然之间失却了诗情画意的格调,风随之也变得粗暴起来,吹在人的脸上,心里就多了份恓惶,黄土高原的冬天越来越冷了。田芬芳的小黑屋里没有生火炉子,后来水缸就变得跟大冰窟一样了,做饭前得敲敲打打忙乎半天,才能敲开一个小洞舀上来一点水,舀上来一点水再敲开一个小洞,这样,一顿饭别人吃半个多点,田芬芳就得吃一个多点,还得挨冻受寒的。一次,赵冰吃完饭到外面晃悠时,看到田芬芳还没有吃上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记起了初次见到田芬芳的那天,自己吃的那一盒喷香的瓠子辣椒菜。赵冰突然想,假如田芬芳和自己同用一个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吃饭就有了种家的感觉。很快,赵冰就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逗笑了,但他还是朝着田芬芳的那间小黑屋走去……
田芬芳是不知不觉间走进赵冰的心里的。他是个已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去压制自己的感情。他每天走过田芬芳的身边,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面就会莫名的踏实。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在那些石块沙子间弥漫着,在那些石灰水泥间渗透着,顺着她额头上脸上背上的汗水流动着,掺和着泥土和灰尘的气味,一并被赵冰放进了心里。对田芬芳感情的渴望,等到他自己再也无法压制时,他才发现每次在安排活时,他都将田芬芳拉向了自己。那么不由自主的,田芬芳这个女人就住进了赵冰的心里。
田芬芳不是一个笨女人,赵冰的情绪变化她都看在心里,很多次跟着赵冰出去拉材料,赵冰对自己表现出来的看似无意的关心,也同样撕扯着她的心。对于一个独身在外的女人,任何温暖都是能被记在心里的。这些温暖多了,就慢慢锁住了一个女人的心。她有点害怕,她想逃,可她舍不得一建的工作,她打听过,目前几个工程队,一建的工资待遇是最好的,她要是离开了一建,她还能去哪里呢?
田芬芳出外打工不知不觉已经好多年了,除了冬天工程停工回家以外,田芬芳的日子差不多都是在乏味忙碌的工地上度过的。为了孩子的学费,田芬芳花光了心思,用光了气力。出外这些年,有一件事始终苦恼着田芬芳了,那就是和丈夫无休无止的争吵。那种争吵远远胜于早些年他们的争吵,那个时候,他们争吵是因为想要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现在的争吵,更多的是,自己对于丈夫无能和窝囊的不满,还有他那动不动就喋喋不休的念叨,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丈夫都要念叨个没完没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她简直不能忍受一个大男人细碎无聊的牢骚。田芬芳一般隔一周或者十天左右就会回趟家,要么把领到的工资交给丈夫,要么把车间逢年过节发给他们的东西带给孩子(几袋月饼、蛋糕或者一些瓜果蔬菜),还有回家给孩子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什么的。每次回家前总是高高兴兴的,可是一到家里,说着说着就会和丈夫南慕白吵得天翻地覆,几乎一次也不例外。经过多年在外面的打拼,见过太多能干男人,田芬芳猛然发现,丈夫南慕白什么事都不会干,一个男人能为孩子做的事情他都不会做,他会做的只是用一双手在黄土地上刨,没日没夜的刨,但凡他有小叔子南慕云的一丁点巧手艺,她也不至于在工地上拼死拼活的干。小叔子凭着自己的手艺,早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木工了,在几个庄间小有名气。可丈夫呢,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点长进都没有,反而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了。这么些年,他总算看明白了,一个只会靠天吃饭的男人,不可能成什么大事。结婚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憎恨自己的丈夫,甚至感到羞愧。南慕白除了能填饱孩子的肚子,就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了。回到家,看到孩子们在丈夫面前羔羊一样温顺的眼神,她的火就上来了。她不能容忍丈夫对孩子们的怒目圆睁和斥责,在这个家,她看不到应该有的亲昵与和睦。田芬芳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她开始有点嫌弃和埋怨丈夫没有本事。太多的争吵,有时候让田芬芳开始厌恶自己的家。对那个家,她既渴望回去,又望而却步。
十几年来,几十里的路程就在田芬芳的自行车轮子下面反反复复地碾来碾去。一般陪着她回家的是夜幕黄昏中路旁的狗叫声,河间沟湾里猫头鹰的鸣叫声,伴着她离开家的是清冷地挂在天边的月亮和点点繁星。田芬芳永远骑行在黄昏后的黑夜和黎明前的黑夜中,为了准时上工,她不能等到天亮后看着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后才走,她只能在他们熟睡的脸庞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然后匆匆赶路去工地。属于田芬芳和孩子的欢乐与团圆,只有一个短暂的夜晚。
田芬芳一个人忍受着这些,她的心就像一个干瘪的桃子,得不到雨水的滋润。她言不由衷的笑容,就像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钢管钢钎一样,散发着铁锈的味道。田芬芳很少和一起的女人讲述丈夫的平庸,她说的只有她的孩子们,只有那个想成为大学生母亲的梦。
田芬芳用一切可能的劳动缓解着内心的孤独与痛苦,丈夫现在很少理解自己了,他根本不知道每天自己在工地上的辛苦和酸楚。一年到头,他们加起来总共才能在一个屋檐下一起过一个多月柴米油盐的日子,她和南慕白的关系之所以继续维持,似乎只是因为他们是孩子们的父亲和母亲。
生活就像一种慢性疾病,一点点吞噬着田芬芳的激情和耐力。有时候,田芬芳失魂落魄,就像一只幽灵,晃动在工地上。她的话明显的少了起来,她的笑容也渐渐隐去。当年那个笑声朗朗雷厉风行的田芬芳消失不见了。十几年来,一建,二建,三建和四建都有田芬芳的影子,她不给自己一点闲暇的时间。她就像一匹老黄牛一样劳作不息。田芬芳是个急性子的女人,碰上心绪不好的时候,脚扭伤了,或者手指头夹坏了,这都是常有的事。多年的打工生活,田芬芳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而这一切伤痛,田芬芳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一次,在一建,田芬芳的眼睛差点被钢管戳瞎了,那一年,赵冰才真正意义上走进了田芬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