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做梦,没有惊醒,没有依靠酒精,也没有看着天花板数绵羊,戴维从来没有如此痛快地入眠。除了母亲的怀抱,还有哪里能让他睡得如此安稳。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已没有睡意。于是,他睁开眼,感到自己正趴着。他看了看周围,只看到一片黑暗。他惊慌失措,认为自己瞎了。他赶忙把手放在眼前晃了晃,一无所见。他发出一声惊呼,瘫坐于地上。双手撑地才勉强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边要求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又因慌乱而泪如雨下。
他不经意地向后回头,发现有微弱的光点在远处漂浮。
他起初没意识到这光点的意义。但很快他欣喜若狂。能看见光,便代表自己并没有盲。他甚至尚未停止哽咽,还未擦干泪痕便又笑了起来。戴维感到四肢的力量开始恢复了。他敏捷地爬了起来,朝着光亮走去。
他使劲踩踏实每一步,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情而怪异的现实——他的脚底没有任何接触到地面的感觉。另外,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来到此处的。留在脑海中的最后记忆停留在朝自己扑来的一团黑雾和一句尖锐的让其跪下的命令。
(该死,一片混乱,一片...混乱)
他判断自己并非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而是行走于梦境之中。于是他想,既然能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之中,就应该能被叫醒。他开始不停地对自己吼叫并用力扇打自己的脸颊。
“醒醒吧,伙计,你在做梦呢。醒醒吧。”
有趣,脸上竟有火辣辣的痛感。
如果是梦,为什么会有痛感?他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难道我已沦落到被梦欺辱的程度?)
说到欺辱,戴维又想起了地铁车厢里的那四个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在继续为非作歹吗?如果再次遇到他们,我是否有勇气表现得更好?)
戴维感到了从心底深处发射而出的痛苦,他知道自己依旧只是个网络上的巨人。他永远不会具备战胜邪恶的勇气。沮丧感带来疲倦感,戴维一屁股坐了下来,依旧感觉不到黑暗四周的触感。
他开始怀念城市那有光的夜晚。在足够光亮的照射下,即便黑夜,也是如此的温柔和真实。想到这里,他决定收回曾经对黑夜所说的恶言恶语。与此刻的无尽黑暗相比,都市黑夜压根算不上吃人的怪物。
他稍作歇息,又重新起身,继续前进。他一边走一边反复恳求着自己快点醒来。
由于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因此戴维仅能凭那点光亮距离自己的远近来推测自己走了多久。他记得那光亮刚才只是个小点儿,但现在已经变大了一倍。这或许意味着如果他继续坚持,就能在自己醒来之前走出梦境。
(在醒来之前走出梦境?我可真好笑。)
他突然发现黑暗中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最初以为是梦境错乱的缘故。但当那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橙色滑雪衫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对自己正处于睡眠之中的推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我居然醒着?所以,我被真真实实地困住了?)
想到可能在这黑暗里和最害怕的帮派分子关上一辈子,戴维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电锯惊魂》。影片里,两个被关在密室里的可怜虫有着和他一样的境遇——不知道自己何时而来,不知道自己如何能走,不知道谁才是幕后黑手。最后,一个胆子大的锯掉了自己的脚逃出生天。而那个胆子小的则被永远地留在了屋子里。
(腐烂。)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贴在后背上让其很不舒服。摸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他预感自己或许也是在不经意间被某个变态打晕后扔到了这个恐怖密室里,好让他和这群同样被捕获的流氓上演一出大逃杀式的血腥表演。而谋划这事的混蛋则躲在某块单面玻璃后,尽情地观看这场恐怖杀戮。
(说不定还会下注。妈的,我真想知道自己值几个钱。)
他看到那四个流氓正在朝他走来,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几小时前在地铁上遭遇的惊魂时刻。他摸了摸口袋,甚至拿不出一把锋利点的可发挥吓阻作用的金属钥匙。在这决定其生死的时刻,他感到耳朵下方的动脉血管开始明显的收缩和扩张,他甚至能听到血液从心脏出发流向四面八方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短暂的窒息能带来兴奋。他攥紧了两个拳头。利用这片刻的兴奋,在脑海里迅速模拟了一遍稍后将会出现的攻防战。
那个戴头巾的和那个穿便利店店员制服的一定会先上,他们会尝试控住他的双臂。接着是那个该死的胖子,他会发起第一波攻势。目标毫无疑问将是鼻梁和前额。一旦这里受到打击,他将陷入天旋地转的极被动境地。最后那个穿橙色衣服的带头混蛋会从口袋里掏出戴维早就想一睹真容的家伙。他会先用这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戴维面前晃上一晃,瞪大双眼,面目狰狞地威胁戴维。
“你个杂种,我们又见面了。这次你准备替世人受罪吗?要不要和我的小宝贝打个招呼?”
接着,他会用匕首割开戴维的两颊皮肤,然后再削掉鼻尖。如果前两步没费多少时间的话,他或许还会把匕首插入戴维的嘴里或者鼻孔里。总之,他们会玩得很开心。
(戴维,你不想死对吗?屁话,我当然不想死。你想回家吗?屁话,我当然想回家。完好无损地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去!那么上吧,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记住,关键是别让他们控制住你的双臂。你行的,来吧!)
戴维在心里怒吼着,用左手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胸口,摆出了左手攻击右手防御的拳击姿势。他静静等待着对手进入他的射程。
(还差几步,再近点儿,再近点儿,差不多了,很好,完美,混蛋,你死定了。)
戴维的左拳就像从加农炮里射出的炮弹,带着愤怒,困惑与恐惧,飞向那个领头的流氓。他预计拳头会击中流氓的左侧颧骨。这一拳可能让他的脸颊肿上好几天,也可能让他几个月吃不了饭。总之有他好受的。戴维无比得意。但他突然意识到当其挥出左拳时,右拳却松懈了下来。这意味着他失去了防守。
(戴维,防守!防守!)
戴维闭上了眼睛,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下场。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左拳没有击中对手,对手也没有扑到他的身上。戴维不敢睁眼,怕一旦睁开,这所有的美好就会结束。不过,他也无法始终保持这一出拳姿势。
(命运,是无法躲避的。既然如此,不如选择投降吧。)
这次,声音,不是来自戴维内心,而是黑暗深处。
戴维睁开了眼睛。惊愕于自己的强大的穿透力。他的左拳打穿了带头流氓的头部,但流氓依旧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痛苦,没有流血。而戴维的拳头也没有洞穿物体后该有的阻隔感。
那四个流氓就像强光照射下所形成的影子。
戴维怯生生地收回了拳头。现在,他确信自己应是在梦境之中。
于是,戴维便有了勇气。他仔细看了眼对方。带头的那个面色惨白如刷了几层白漆。其脸上多处有着深浅不一的割伤印记。但这显然不是拜戴维所赐。他的脖子上被什么东西拉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丑陋伤口。凝固的血迹遍布四周,提醒着戴维——任何生命遭此重创必死无疑。
戴维又往下看,看到了橙色滑雪衫上的千疮百孔和斑斑血迹。戴维一处一处计数犹如法医。可每一次计数都会出现偏差。不是漏了这里,就是漏了那里。
戴维无法想象一具血肉之躯是如何在这样的攻击之下幸存的。他以为当自己看到讨厌的家伙被伤害时会充满复仇的乐趣。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没有半点儿满足,反而充满了悲伤。
“先生,我们迷路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先生,我们是谁,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记得自己所做过的很多事。这究竟是怎么了?”带头的流氓眼中充满了泪水。
戴维意识到这四人的记忆已被人为的搅碎和打乱了。他们正处于虚与实的交错之中饱受折磨。这让戴维愈发感到悲伤。他想说话,却因哽咽而无法诉说。他又看了看另外三人,一个的脖子被拧成了恐怖的角度,耳垂几乎要贴在肩窝里;一个的脑壳被削掉了一大块,露出了其中的白色脑髓;一个浑身是割伤,衣服几乎成了布条。他们的眼里同样满是泪水。
戴维的嘴角在抽动,他努力止住眼泪不落下。他向对方摇了摇头。
“谢谢你,先生。那光,为什么越来越近,又变得越来越远。”带头的那位终于哭出了声。他的幻影身躯穿透了戴维,继续向前方走去。另外三个一边发出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一边也跟随着离开。他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没人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戴维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魄力。他再度寻找那抹亮光,却发现其又一次缩小成了最初的光斑形状。戴维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表现出放下一切的态度。显然,他,还有那四个家伙都在被人耍,他们注定将在这真实与虚幻的边境线上徘徊。不生不死。
(直至腐烂)
他又一次坐下,但这次改成盘腿。他模仿着印度人和中国人常做的坐禅动作,伸直腰杆,双手放于膝盖之上。同时,闭上眼睛,放慢呼吸,让自己忘记真实与虚幻,在平静中投入黑暗的怀抱。
(戴维,喜欢吗?)
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次,他不再逃避,而是用心声与之对话。
(喜欢什么?)
(参观。我为你安排的这次参观。)
(参观什么?)
(参观我的作品。参观我的瓶子。参观瓶子里的东西。你喜欢这一切吗?也许你还不习惯,但你一定会爱上它们的。下次,就该由你来表演了。戴维。)
(去你的。让我出去。)
(出去?)声音突然停止了,留下让人难熬的空白时间。
(当然。感谢你的参观,祝你有好心情。下次见。)平静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让每一个听过的少男少女都对这声线所有者的相貌浮想联翩。
(去你的!没有下次了!离我远点!远点!混蛋!)戴维的嘴未曾张开,但眉头却已紧锁。
戴维感到有坚硬的东西正在其肋骨部位游走。只是轻度的触及,力度小,但频率高,类似于食肉动物动手前的试探。
(试探?试探什么?试探我的勇气?谁在试探我?)
试探结束了。继而是一阵猛烈的戳击。戴维感到真实的刺痛。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自己正被看不见的白光所笼罩。他在飞升,在远离黑暗,在被吸入宇宙的尽头。如飞机引擎声一样的噪音出现了,哗哗地响个不停,仿佛在对戴维说着些什么。是隐藏在世界最深处的真理?还是开启人类下一次进化的密码?抑或是某条恶魔给他的留言?戴维觉得自己此刻正被挂在空中客车的引擎下,任由暴力将其拽上一万英尺的高空。
他快晕厥了。更糟的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度醒来。
“嘿,伙计,你是打算一直睡在这儿吗?”
戴维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珠不停地在左右上下滚动,以搜集周围的环境信息。他先是看到了黄色,他以为是大地。但结果却发现是抛光的桌面。他又看到了一片蓝色,他以为是天空,但那不过是清洁工的塑料围兜。
他需要些时间去厘清。
“嘿,伙计,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告诉你的主管了。在咖啡角里偷懒睡觉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来自墨西哥的清洁工用夹杂浓重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不耐烦地催促着。
戴维侧着头趴在咖啡角的长条桌上。他费力地把自己支了起来。感到脖子僵硬,胸椎骨隐隐作痛。他满脸是汗,面色憔悴,像是被抹了一层蜡。
“嘿,伙计,你没事吧?”清洁工担心自己刚才下手有点重。
“不不不,没事。对不起,我马上走。”戴维边说边挣扎着从座位上离开。
戴维配合并决绝地离开,让清洁工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他就忘记了这一切。他带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起了咖啡角。他是如此的享受,甚至没注意到掉在地上的纸杯里没有一滴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