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戴维,你看到了吗?”
戴维循声回头。看见了穿着天蓝色圆领毛衣的林奇。他正骑着小型自行车穿梭在办公区与办公区之间。尽管外界对于全景公司的评价大都为保守刻板。但事实上,其内部的企业文化十分宽松。带着猫咪工作的,通过注视蜘蛛在玻璃罐里爬行获得灵感的,或是抱着吉他唱着走音歌曲的,各式各样的工作风格在这里并不罕见。而林奇就很喜欢以自行车为代步工具,他坚持认为这样不仅快,而且帅。
戴维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林奇向他慢慢靠近。他的目光以林奇那团乱糟糟的头发为起点逐渐下移,扫过从毛衣圆领里突兀地冒出的白色衬衫领子,扫过毛衣上没有被清理干净的番茄酱痕迹,最后落到他那条布满破洞的牛仔裤上。没错,这就是林奇,全景独一!
“什么?看到什么?”
“新闻啊!昨晚突发的那条。西非撒哈拉沙漠里居然洪水滔天!淹死不少人。这太扯了,伙计,这实在太扯了。我记得我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了是吧?你说你看见了,因为你睡得很晚。”林奇用一只脚发力,慢慢地趟着自行车前进。
戴维想起林奇昨晚确实发过类似视频给他。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讨论这些。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信息——两个啤酒罐,拼字游戏,神秘的老头儿,神经质的琼斯夫人,被流氓包围的女士,穿着橙色滑雪衫的混蛋。
(至于西非大水灾?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灾祸,其中有一些比这次的更为离谱,仅凭这个就想在我的大脑里占有一席之地?得了吧。)
“是,我记得,你,的确发过给我。确实,挺....”戴维搜肠刮肚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震撼的。是的,震撼的。”
“没错,戴维,你和我当时想的一样,就是震撼。这个世界怎么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那你得去问科学家,而不是我。”他们拐过一个拐角继续沿着宽阔的走廊前进。
林奇觉得这个话题已失去吸引力,于是他立即换了另一个。
“昨天的约会怎么样?”他拍了一下戴维的右臂。
(关你屁事!罗里吧嗦的家伙。你冒犯到我了,知道吗?)
戴维感到心中的森林已被一个叫林奇的冒失小鬼所点燃。或许他只是想试试火柴的威力,或许他只是想用放大镜聚焦杀死一只蚂蚁却弄巧成拙,或许他只是在践行某个赌局。但无论理由如何,结果只有一个:他点着了!他让戴维的内心燃起几百度高温的熊熊大火。更过分的是,他不但一边看着大火熏天一边还不断地询问戴维——伙计,这把火烧得还不错吧。需要我替你打911吗?就像暴君尼禄一边看着被自己下令烧毁的罗马城,一边错乱地高呼:“还不够,我的诗需要更多的热情。”
戴维趁四周人少之际,猛地抓住林奇并往下拽。林奇失去了平衡,几乎被从自行车上拽了下来。
“完蛋了,明白吗?我和她没戏。没有留电话,没有留住址,该死的,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要下名字!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嘛?啊?!”
林奇诧异而惊慌地看着发怒的戴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踏入了提问的禁区。现在,他也看到了烟雾在戴维内心森林的上空盘旋。火焰蹿得越来越高,几乎把每一棵树都点燃了。局面几乎就要失控了。而消防队员正在使劲地冲他大吼大叫:“那个惹事鬼,没错,就是你,快给我去道歉。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识趣地向戴维说了声抱歉:“对不起戴维,瞧,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对这件事如此上心。我只是有点儿关心你。”
(关心?真有趣。我父亲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我表示想成为一名游戏设计师时,他却怒斥我是一个没出息的娘娘腔;我母亲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我告诉她我喜欢上了某个乡下女孩儿时,她却一再反对这段恋情。就因为那个女孩儿没有读过大学;而现在,你,林奇,一个穿衣比我还没品位的人,也在口口声声说关心我,你真的关心我吗?你只是在关心今天的我会不会出丑吧?关心....谁真正关心过我?!)
“我。”
一个声音在戴维的脑海里穿梭而过。
就像一整列全速前进的火车在没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突然偏离轨道冲入了他的大脑之中。这让戴维十分“震撼”。他被吓得够呛。他把眼睛瞪大到极限,直勾勾地盯着林奇。
“你他妈刚才说什么了?”
“我没说话,戴维。我发誓。”
戴维慢慢松开了紧抓林奇的手。当心中的怒火被熄灭时,一个人还能剩下些什么?除了焦黑的心田,一无所有。戴维感到了一阵失落与空虚。他为自己刚才的粗鲁而后悔,他不愿意失去在这个公司里的最后一个朋友。
“对不起,林奇。我刚才表现得太过分了。我不是故意的。”戴维的脸微微涨红。
“当然,当然。戴维,我当然不会生气。我是林奇,生气可不是我的专长。”林奇理了理被弄皱的毛衣,又拨弄了几下头发。立马就又露出了纯净的笑容。这是戴维最羡慕林奇的地方。
戴维问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林奇乐呵呵地笑着,果断地伸出右手。在接过戴维的左手后,他一把将戴维用力地拽入怀中,用力拍打着戴维的后颈位置。
“当然,绝对的好兄弟。林奇和戴维,就像《双截龙》,所向披靡。”
戴维感到窒息。他无法分辨出究竟是因为林奇用力过猛,还是真实可贵的友情的力量。
戴维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进行着某款社交软件的程序设计。他感到眼睛有些干涩,同时身心有些疲惫。于是,他决定去咖啡角喝一杯提提神放松下心情。他来到咖啡角,拿了一个纸杯,凑到自动咖啡机的喷嘴下。按下了按钮,看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迅速地注满纸杯。
他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喝了一口,感觉灵魂回到了躯壳之中。
“过得如何啊?戴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还不...”戴维以为是某个同事,边说边转过身。但眼前的陌生人却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这个年龄大约在50岁上下,眼部画着浓重眼线的秃顶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牙齿洁白无瑕,像是最优质的石膏。虽然,已有一把年纪,可脸上的肌肉竟没有一点松弛。
“先生,我们认识吗?”
“我们,当然认识。你把我忘了?”陌生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镜子,竟被自己的容貌吓了一跳,“啊,对了。瞧我这记性,我刚换了一张脸。上次可比这次老多了,不是吗?喜欢我的新造型吗?这眼线,是不是很棒?”
“上次?”戴维更摸不着头脑了。
“就昨晚。我,一个可怜的老人,曾让你替我开过一个瓶子。戴维,你难道忘记了吗?杰森。J A S O N ”陌生人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戴维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荒谬。一个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糟老头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魅力十足的中年男性。他究竟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还是该用“焕然一新”?似乎任何一个词语都是对其人生观以及科学观的挑战与嘲弄。
“得了吧。别开这种玩笑了。除了给自己画上眼线,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化那么大?你究竟是谁?”戴维不耐烦了。
“喔,喔,喔。我们的小戴维开始怀疑我的话了。我喜欢。怀疑,质疑,否定,都是我的最爱。如果带着怨气的怀疑,散发着残酷的否定则更好。那会让我更满足。”
他停顿了片刻,脸上已褪去任何人类所具有的表情。
“戴维,一个人的确无法一夜改头换面。可我,有说过自己是人类吗?”
杰森的四周突然变得黑沉沉的。一开始只是几片黑色的棉絮状物质。但很快棉絮凝聚了起来,构成了黑色的云雾。黑云残暴地盖住了透明的灯火,填满了整个空间。在这黑色之中,两点黄褐色的火焰格外醒目。火焰里包藏着一道弯弯的新月。戴维感到火焰离自己越来越近。等靠近到只有2米不到的时候,他才惊恐地发现,那是两只眼睛——绝不可能属于人类。
纸杯掉在了地上,暴露在外的热咖啡迅速气化不见所踪。
一个浑身上下长满黑色羽毛的人型怪物就站在戴维面前。戴维看了又看,确信羽毛绝不是贴上去的装饰。他并不高大。可戴维却总觉得自己在仰视着他。他也不强壮,可戴维看到他脚下的大理石地板深深地凹陷下去。
怪物张开了嘴。他的下颚好似装了机关,能下垂到人类无法企及的角度。他的嘴像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的四周嵌满了针尖型的牙齿,像喀斯特地貌里常提到的钟乳石。一个花苞装的血红物质从黑洞里探出,绽开。花瓣上同样有着数以千计的小尖齿。
戴维崩溃了。他转身逃跑,却发现脚已不能动弹。他冲着外面大声呼叫,却引不来一点注意。这个空间好似被魔法从正常世界中切割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疯了的人类和一只不知如何形容的怪物。
怪物举起一只手,手上的黄褐色眼珠与戴维幻境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
戴维的肩膀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像陷入了无数只秃鹫的利爪。他被看不到的力量一点点压垮。终于,他的膝盖承受不住压力,触到了地上。
“戴维。”熟悉的声音从那团血花里传出,“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就选定了你。命运,是无法闪避的。我们再认识一次。我,是恶魔之王。幸会。现在....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