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走在回工位的过道上,感觉自己的肋骨部位依旧在隐隐作疼。那个清洁工叫醒人的方法太粗暴了。这若放在平日里,一定会招来戴维的不满。但此刻,戴维的内心却十分愉悦。这痛苦的感觉很真实,很是让他满足。
《魔鬼女大兵》里,指挥官约翰说:“疼痛是你的朋友,你的盟友,他会在你重伤的时候提醒你,让你保持清醒和愤怒,让你铭记你的使命并最后回家。但是,你知道疼痛最好的部分是什么吗?它让你知道你还没死透,你还活着。”
(活着,没错,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脱离梦境地活着。不仅能喘气,还能看,能听,能说,能写,能想。能回家大口地喝啤酒,听琼斯太太发神经,和道貌岸然的女生约会。活着,就是他妈的爽。)
戴维对这段台词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深刻地意识到他必须习惯这种疼痛,并且爱上这种感觉。他要一生和疼痛为伴,以其为师,以其为友,以其为父。将来,每当他质疑疼痛时,他就应该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那疼痛及时出现,他会依旧和那四具能走路的尸体待在一起。如果不是那疼痛慷慨地伸出援手,他将在梦与现实的边缘被困上一辈子。直至腐烂。
(感谢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感谢疼痛,让我摆脱了该死的幻觉重返真实世界。感谢疼痛,感谢那位清洁工,不介意的话,给我鼻子上再来一拳如何?)
他无比兴奋,满脸写着狂热。他坐回工位,输入了计算机开机密码。他情绪高昂,将手放在闪着灯光的键盘之上。优雅从容的姿态彷如准备开始演奏新篇章的钢琴家。他迫切地渴望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以此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戴维的回归!
他情不自禁地为自己鼓了鼓掌。掌声淹没在同事们敲打键盘所发出的刺耳噪音之中。
(啊,稍等,我可能还需要再确认一次。)
戴维有些多疑,但这情绪可以理解。如果你刚从河里被人捞上来,你也会在大口呼吸好一阵后才确定自己得救了。
戴维突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这仍是其人生经验中的空白部分。
他的两只手好似被赋予了探险家的人格。一只是哥伦布,另一只是麦哲伦。它们拼命摸索,在办公桌上披荆斩浪,寻找着渴求已久的新大陆。他找到了一支笔,但觉得笔尖还不够锐利。于是悻悻地把它放了回去。紧接着,他又找到了一串钥匙,一把尺,两个回形针,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定。最后,他发现了墙上的彩色图钉。这是非常不错的工具。他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个拔了出来。看着图钉在A4纸上留下的小洞,戴维有些着迷。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经过时,便猫下腰把自己藏在了办公桌之下。眼看距离实现目标越来越近,戴维愈发地兴奋起来。
他颤抖地掏出打火机,拨下滑轮,机体内储存的液体被点燃化为了火焰。尽管全景公司有着宽松的管理制度,但在办公室里随便玩火依旧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戴维只能在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干这些事。
他把图钉的长针部分放在打火机上灼烤。无论在电视里,还是在网络上,这都是最简单最被推崇的快速消毒法之一。他操纵着打火机让橙黄色的火苗从长针的根部开始灼烧,然后缓慢地一点点前移到针尖部位。再折返重复一遍以上动作。几个来回后,他摸了摸图钉,感觉有些烫手。
于是,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图钉,对准伸出的左手食指扎了下去。针尖触到皮肤,压迫出了一个小坑,必须再施加一些压力才能刺破。
戴维有点犹豫,但又确实跃跃欲试。
(来吧,伙计。让自己再尝尝疼痛的滋味。让我能确信自己还活着!我他妈爱死那种感觉了。)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屏息凝神,下手果断,且目标明确,成功击中了食指的中部。刺痛感从皮肤下层产生。循着一根根如树枝般的神经进行着传递。以击中部位为中心一圈圈地向外扩散。2秒后,红色的液体从手指上缓缓渗出。
戴维索性把整个人都藏了进去。在办公桌下方的黑暗区域里,有着他想要的安静和隐私。他能在这里为所欲为。干着自己从未干过的奇怪勾当,远离吉米等一众混蛋的监视与嘲笑。在体验了渴望体验的,看到了想要看到的画面后,戴维心满意足。
他竟咯咯地笑了起来。此刻的他活像一个没有獠牙的吸血鬼,面对着新鲜血液时毫无顾忌地露出病态笑容。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这样酣畅淋漓地笑过。
他曾是一个乖宝宝。做每一个决定都需要其他人的建议和帮助。稍不和他人心意就会遭至批评。他是个懦夫,面对困难与威胁,只会逃避,从不敢直面。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从黑暗中脱胎而出的他已和过往不同。他汲取了黑暗的力量,挺过了黑暗的考验,看到了其他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场面。他变得勇敢,自信,迷恋痛苦,与众不同。
戴维龇牙咧嘴,笑得更为诡异,咯咯声几乎穿透桌面。
“伙计,你在桌下干嘛呢?”戴维听见有声音从桌面上方传来。他条件反射地抬起身子。背部和头部因此撞上了坚硬的桌面,发出了一记沉闷的声响。他完整地捕捉到眩晕感从头顶位置一路传递到颈椎与后脑的衔接处。所到之处或多或少都有些发麻。
戴维恢复了理智与清醒。
他继续躲在桌子下方,看到两条被褪色发白的破烂帆布包裹的瘦长腿。他知道这是属于谁的财产。
瘦长腿屈了下来,膝盖从帆布上的破洞里露了出来,并触到了地面。林奇跪在戴维面前,把腰深深地弯下好让自己的视线与躲在山洞里的同事平行。有那么一刹那,戴维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就像童年时,父亲猫下腰慈祥地看着躲在床底的自己。
“嘿,戴维,有什么精彩的东西要分享吗?”林奇的表情有些猥琐,他准是朝那个方向想了。
戴维刚想随便找个理由打发掉林奇却为对方所阻止。“等一下,等一下,戴维,别告诉我答案好吗?伙计,让我先猜一下。你正在看卡戴珊最新的性爱视频!帕里斯希尔顿的?贾斯丁比伯的?天呐,伙计,到底什么视频能让你躲在桌子下面独自爽?快点交出来。”
林奇一旦发现了能让他兴奋的事就会变得异乎寻常的冲动。他不顾自己正身处大庭广众之下,双膝跪地,几乎趴在戴维面前。他满脸带着淫荡的笑容,把一整条手臂伸入桌腿缝隙之中,试图够到戴维的手机。
“嘿,林奇,在向你的基友求婚吗?”一个同事站在林奇的背后戏谑道。
“我在寻宝呢,伙计。你忙你的吧,没你的份儿。”他回过头一脸正经地回答着提问。
同事朝林奇撅起的臀部看了一眼,露出恶心的表情。他不想再自找没趣,便歪了歪头走开了。
“林奇,你他妈给我站起来。帮我一个忙,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行吗?!然后,滚出我的位置。我会把视频发给你的。”戴维把声音压低到只能和林奇一人分享。
“我就知道你有好东西,果然够意思。对了,戴维,晚上一起吃饭吗?去吃中餐吧。宫保鸡丁,番茄炒蛋,都是中国人的名菜。”林奇说。
“蠢货,中国人自己都不吃那些玩意儿。他们吃鱼香肉丝,那才是。我今天有点累,下次再说吧。”戴维就喜欢和林奇对着干。他觉得这是一种另类的表达友情的方式。
“行吧行吧。你说是就是吧。看在视频的份儿上,我先不和你争辩了。记得把视频给我。”林奇带着无忧无虑的表情站起身来。
“但我依旧坚持是宫保鸡丁。”林奇离开前略带不甘心地对着戴维的桌子大声说话。对此,他身边的同事们早已见怪不怪。
戴维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咒骂了几句。他从那里爬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当左手食指触到键盘时,刺痛袭了上来。他把手指伸近到眼前。白色皮肤上有一个黑褐色的针眼。他盯着针眼,针眼似乎也正盯着他。
(我干嘛要伤害自己?我疯了吗?)
戴维从山巅跌入了谷底。为自己刚才出格且不知所谓的行为而尴尬。头部的痛感姗姗来迟。他摸一下脑袋,再吮吸一口指头。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动作后,戴维愈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跳梁小丑。
他又一次把手放在了键盘上,只是这次没有了艺术家的骄傲,只有失败者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