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在医院的工作太过忙碌,都不知道什么是累,此次在老家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的时候,才被马路上的嘈杂声给唤醒。
自大哥出事后,母亲就搬到了靠近马路边的窑洞,那是二妈家的窑洞。二妈一家都搬到榆林打工去了,也在榆林租了房子,就算是逢年过节也很少回来。
起床后,我打算简单地洗漱一下,然后去村里的小卖铺买点香纸,给我那两个哥哥烧点纸钱。
牙刷和牙膏我带了,竟然没带牙缸,找了老半天,才找了一个废旧的罐头瓶,罐头瓶本来是母亲准备做西红柿酱的,此时刚好拿来刷牙用。
陕北的窑洞没有专门的卫生间,平时刷牙都是蹲在院子里的。
我蹲在马路边,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王大夫起来了?”
“王大夫在刷牙啊?”
“在城里呆习惯了,回农村是不是有点不适应啊?”
因为多年没回老家的缘故,很多人我能认出却叫不出名字,在农村要根据辈分喊长者叔叔、婶婶、niania(奶奶),yaya(爷爷)的,然后根据其家里的排行喊大、二、三……,比如说喊大叔、大婶,二叔、二婶,大nia、大ya,二nia、二ya等。我怕喊错辈分被人笑话,所以只能“是是是,嗯嗯嗯……”地回答那些路人。
“张生税到咱们村里来啦,就在学校门口!”
我的那个小学数学老师是个大嗓门,大概是职业习惯,生怕别人听不见,于是扯着嗓子喊道。
张生税是方圆数百里的“名人”,当然,是农民眼中的名人。倒不是说他有多大本事或能耐,而是源于他的一段离奇遭遇。
记得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常常听乡亲们议论张生税的事情: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张生税在自家院子里的玉米杆上睡觉,该吃完饭了,孩子们喊他时却发现怎么也喊不醒,于是家里人赶紧去找了村医。村医来了后又是摸脉搏,又是听心脏的,最后还是给下达了“死亡告知”书。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在农村是很有说法的。这种人,要么做了坏事阎王要收他,要么就是阳寿到了被黑白无常勾了魂去。张生税的家人自问没做过什么坏事,所以只能说是阳寿到了。
对于那些寿终正寝的人来说也许应该高兴,毕竟“功德圆满”了,但对张生税却不同,他是个中年人,家里还有两个没成事(结婚)的孩子,而且还是全家的顶梁柱,他死了,整个家庭就跨了,一家人陷入无比沉痛的打击中。
人死不能复生,对于这样的现实,起初谁都不愿相信,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慢慢地就都接受了。
当天晚上,通知了周围的亲戚朋友,连夜找人做了寿衣,订了楠木棺材。
在农村,人死后并不急着下葬,而是要请阴阳师选墓地、算日子。戴孝自然是少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制作“纸火”和引魂杆,这是一个人死后唯一的财产,是在步入阴间的仪式。张生税死的突然,家里也是赶着做活。紧赶慢赶忙活了三天,第四天请来吹手(鼓乐队),准备第五天早上下葬。
要是在夏天,尸体是放不住的,因为是深秋,尸体停放个三五天不成问题。而张生税就一直躺在棺材里,棺材也一直放在灵棚下。
第四天中午端了八碗,举行了丧葬仪式,晚上也撒了引路灯,只待第五天早上下葬。
就在一切准备妥当,所有亲戚在窑洞里审孝子的时候,怪事发生了。(对于有子女的逝者,子女必须得孝顺,由长辈来评估孝顺与否,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后人的警示。)
窑洞里人多,抽烟的也多,有些妇女嫌呛,就把门帘搭在了门上,大开着门。
一个坐在门口矮凳上的妇女,不经意间扭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大家其齐向门口看去,也都吓了个半死。
黑黢黢的门口赫然站着一个穿着寿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生税。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你挤我囊地都躲在了炕上,瑟瑟地发着抖。
说来还是阴阳师胆子大,拿起镇魂铃就是一阵猛摇,嘴里还念念有词,接着又拿起身边的丧棍(柳木棍剥了皮,贴着麻纸剪成的小条)就准备抽打门口那个穿着寿衣的东西。说是东西,因为大家伙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张生税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忙对炕上的人说,“大家不要害怕,我是人,不是鬼!”
人们虽然没有见过鬼,却听过鬼的传言,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当大家朝地面上看时,却发现张生税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人影,是被屋子里的灯泡照出的。没错了,是人不是鬼。
这件事当然不算完,当天晚上,张生税就给大家讲了自己在阴间的遭遇,说自己是被黑白无常勾了魂去。
来到阴间,阎王一看生死薄就说抓错了人,抓的是后山一个叫张生税的人,是黑白无常搞错了。本来进了阎罗殿是不可能回阳的,凑巧的是阎王的身边有个判官是他的一个长辈,好说歹说阎王才同意放他返阳,但有个条件就是不准说起阴间的事。在这生死关头自然保命要紧了,他只能满口答应。他先是随着长辈来到一个马厩前,一个马倌很快就牵了一匹白马,两个“人”接着来到一片满是云彩的地方。他的长辈让他反着坐在马背上,告诉他,只能往后看,不能往前看,要是扭头看到前面,就回不了阳间了。他对长辈的嘱咐自然不敢违背。
起初他常常给人们讲自己在阴间的遭遇,可后来却不说了,问起原因,说自己每讲一次阴间的事,头就要疼的厉害,耳边还会响起各种厉鬼的哭喊声。
今天,村里人又把张生税围了起来,想亲耳听张生税本人说自己的经历,可他却连连摆手说不能讲。
村里来了“名人”,人们纷纷从窑洞里跑出来,朝校门口围了过来。
我忙漱了漱口,把牙刷放在罐头瓶里,搁在院子旁的猪圈围墙上,朝小学的校门口跑去,也想看看这个“传奇”人物。
一个身穿深蓝色中山服的老人,推着自行车站在人群中。他六旬过半,已是满头银发,和很多陕北汉子一样是国字脸,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像一般庄户人家那样蓬头垢面,打扮的还算精神。唯一醒目的是两只耳朵上都裹着一块纱布,像是受了伤。
“张生税,你就给大家伙说说吧,这好不容易碰到你这么个名人,你要是就这样走了,大家伙不甘心啊!”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我这头就要疼好几天,觉也睡不了,不能说!”
张生税颤着声,连连摆手说道。说完话,他埋着头,推着自行车挤出了人群,要离开的样子。
大家从他的神色中明显可以看出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顿生怜悯之心,见张生税执意要走,也没有强行挽留。
“张生税,你的自行车后轮没气了!”
我的那个小学数学老师扯着嗓子喊到。
“我知道,我知道……”
张生税头也不回地自顾着朝前走着。
村里人见没了“好戏”,都纷纷散了去。
我相信张生税的确经历过死而复生,因为电视上也看过类似的报道,比如说糖尿病高渗性昏迷,那是假死,其实那些人还是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的。但对于他所讲的阴间事情,我表示怀疑,虚荣心人皆有之,他或许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才编了这么一段离奇的遭遇。
不过,经过之前的事情,我现在有点相信他的经历了。
“张叔叔,您等一下!”
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我悄声叫住了他。
“你这年轻小伙子喊我做什么?”
张生税扭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我。也许平日关心他经历的都是些上了年龄的人,却没想到我这个年轻人也会感兴趣。
“您自行车的后胎没气了,要不到我家去,我家有打气筒,我帮您打打气,不然要走到啥时候才能到家?”
张生税迟疑了一下,莫名地摇了摇头说,“我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在上你们村口的时候突然没气了。”
“张叔叔,我家也有补胎的东西,要不您去我家,我给看看?”
此时,乡亲们都散了去,我推着自行车,把张生税悄悄地带到了我家窑洞里。
我知道张生税怕见到人,就把自行车推到了窑洞里。
母亲忙着生火做饭。
我在翻找补胎的东西。
张生税坐在炕栏上,仰着头四处打看着我家窑洞内的摆设。
我家住的窑洞虽然破旧,但打扫的还算干净。坐在炕上朝窗户看去,左边靠着窗户的是腌酸菜的大瓮,紧挨着的是灶台,灶台是水泥打磨光滑而成,灶台和土炕之间安着一个大锅和一个小锅。右侧是两个朱红色漆木大箱,长约一米五,宽和高各是八十公分,那是外爷给母亲陪的嫁妆。挨着箱子的墙壁上挂着相框,相框里有一张全家福,是二哥离世前拍的。在全家福里,父亲和母亲坐在椅子上,我扭着头、斜着眼站在母亲和父亲的中间,二哥和大哥站在后面的两侧,姐姐站在中间。虽然大哥和二哥早已离去,但母亲却没舍得换下来。
张生税在炕栏上觉得无聊,就下了炕栏朝我家的相框走去。
“虎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母亲听到“虎虎”两个字,全身颤抖了一下。好多年都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早已藏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此时被唤出,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忙扭过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这一看,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我正在翻找补胎的东西,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确实感到很惊讶。
虎虎是二哥的小名,可眼前这个老人怎么会知道二哥的名字?
张生税慢慢走到相片跟前,仔细打量着照片。
我生怕是张生税搞错了,因为照片上还有大哥,于是走过去,指着大哥的肖像试探着问,“您是说他吗?”
张生税连连摇头,认真地看着照片说道,“不是,是穿着深绿色衣服的那个,没错,就是他!”
母亲一时激动,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接着身子一软,摊倒在了地上。
我忙跑过去扶住了母亲。
张生税见状,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