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从山上滚落下的巨石横亘在路边,体积足有半间房那么大。边上设两个铁制路障,上面写着白底黑字的标语——“飞机洒药,禁止入内”,边上是十几个戒备森严的军警,他们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我们三人的任何举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
先是来了一路记者,被劝阻返回。紧接着又来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全身迷彩服、军用球鞋、军帽,手臂上戴着有红十字和防疫字样的臂章,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全副武装。但即便是这样一支“正规军”,也被站岗的士兵喝阻下来。
“从今天开始,任何人都不让进了,包括军、警、医,组织上有通知,你们不知道?你们属于哪个部队?”士兵喝道。
原来,这是一群志愿者,“伪装”成防疫队,想混入北川,被揭穿后,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在一旁泄气、发呆。
我下意识地向旁边张望,除了悬崖峭壁,四下到处有武警站岗,毫无可乘之机。
看我们迟迟不肯离去,一个自称是当地宣传部的男子,来到我们面前,看过小江的记者证后,他右手一挥说道:“你们看见没有,路障后有两条道,一条下坡道是通往北川城的,绝对不能进;还有一条上坡路,你们远道而来,那就上去看一眼北川吧。”
进 入
上山的路,乱石滚了一地,道路好像被拧过,扭曲变形。山崩地裂后,路上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一不小心,整只脚就会陷进里面。
没有风声,没有人语。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军警的视线越远越好。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伺机进入这座已经没有一个生命的城市。
终于到达山顶了,那是一块突兀在悬崖上的坟地,能远眺整个北川城。
我端起长镜头,远远望去,山谷下雾气朦胧,依稀能看见一片没有尽头的废墟。黑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下面的废墟几乎没有色彩,灰色和苍白,是这座失去生命的城市的主要色调。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从远处废墟中飘来的异味。
山道上站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透过树林,她在眺望死城,像一座雕塑,默默无语。呆滞的眼里尽管没有泪水,却能让人真切地感觉到其中的悲伤。
我轻声问:“你也住在底下吗?”
她的脸依然朝着那个方向,像是回答我:“我们北川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娃儿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能察觉到,她心里有太多的悲伤。我不忍拍摄,也无法安慰她,只能在心里默祷:天佑苍生!
天色显得灰暗,我只想抓紧时间快点下山,快点进入北川,好近距离留下这座受难城市最后的身影。
说老实话,我记不起最后是怎么爬到山底下的,只晓得走“之”字型,数不完的碎石,没有穷尽的杂草,脚底踩实,手上抓紧树枝,小心翼翼,胆颤心惊。一路上,是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往下走一步,北川城就会近了一步。
终于到达谷底了。我头上浸满汗水,应该不全是累的。只见左臂上擦了几条划痕,也记不起是啥时候划的。脑子一片空白。再抬头望上去,山峰峭壁、露出泥土的山脊、悬着的巨石,茫茫一片。
这时,我感到了后怕。
死 城
终于见到了北川城。
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几座高高矗立的山峰,层层低垂的阴云,下面是一座没有生命迹象的死城,一堆埋葬了许多人希望和身躯的瓦砾废墟。生命脆弱,它在大自然面前无能为力。
这个小城的任意一处角落,都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眼前是横七竖八的横梁砖瓦,一切都变了形状,歪歪斜斜,像达利的画。
一幕幕犹如梦魇般的场景,却有着诉不尽的细节:一块断裂的楼板,一只掉地的发夹,一个破了玻璃的结婚照镜框,一堆散架的家具,还有泥泞里的衣物鞋袜,砸烂的冰箱电视机,巨石压扁的轿车,等等。总之,这里就像一场惨烈炮火后遗下的废墟,横扫一切,除了破碎,还是破碎。
我穿着军用大皮鞋,平时觉得挺管用的,不怕铁钉、钢筋,也不担心滑跤,但此时我却嫌它笨拙,走在碎石满地的街道上,唰唰作响。我不敢重踩大地,我脚底的瓦砾下,有无数亡魂蜷曲着。
我想听听北川发出的声音,但听不见:汽车躺在路的中央,死了;房屋倒塌一地,死了;河水停止流淌,死了;烟囱断了炊烟,死了;商店狼藉满地,死了。一切都死了,留下的都没有生命。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死一般寂静。
此情此景,叫人根本无法控制眼泪。我心里喊道:北川,你太惨了,人间不该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悲剧!
可我不敢哭喊。我怕惊动了这片凄凉的死静,怕惊动了还被压在钢筋水泥下的亡魂。
这是一种不曾有过的经历:当我停下脚步,就好像活在死的地界里,没有生机。假如这时有条鱼在水中游,我大概也会听见它尾鳍摆动的声音。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那铃声让我毛骨悚然,恐惧至极。我接了,却又断了,冥冥之中,我真不知,这是天堂来的铃声,还是地狱发来的警告。
再过两分钟,又响了,接通了,问我是否有兴趣回答一个商业调查的问题。我愤怒地关闭了手机。
这时,一直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小赵,掏出手机打开扬声器,选了首成龙的歌《真心英雄》,放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放。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深 处
我们的脚步,已经到了死城深处。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震前,这儿像是闹市。一座古色古香的牌楼,歪斜了,还没倒下,它被飞石撞击得裸露出里面的钢筋。
牌楼底下有一辆黄色童车,扁扁的一片,巨石一定是碾过了它,轮子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它的小主人呢?
在一条像是商业街的废墟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灰头土脸,像是个灾民。
我问:“你怎么进城来的,里面还有人吗?”
“我是北川人,当然知道路。我来找家里的东西,马上出城去。”憨憨的小伙子叹了口气,接着说,“人?没人了,都在房子下面压着呢。不会活了,全死了!”
与他挥手告别后,一块巨大的宣传广告牌突然矗立在眼前。广告牌依托的房子并没倒塌,但裂痕斑斑,底下是一片狼藉。
七翘八裂的水泥梁柱旁,一辆桑塔纳瘪了,躺在边上。地上有十来本册子,散落一地,我拿起一看,是北川的人头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拿走。除了北川最后的影像,我不想拿走这里任何一样东西。
街面上,随处都是裹尸袋,以及一箱箱矿泉水、面包和帐篷,大撤离的紧张和慌乱,由此可见一斑。
我平时很少这样拍照,但此时此刻,空镜头成了唯一的选择。根本不用渲染惨状,一个个空无一人的场景,就是这个城市最后的见证。
小心绕过一个泡着很多异物的水塘,我听到,远处有狗吠声,叫了几声,又低了下去,稍息又叫了起来。它叫得很急,大概是看见了我们,但我们找了半天,也看不见它的踪影。
在这座死城中走了半天,已经没了最初时的恐惧,也习惯了其中的药水味。最让我惊异的是,这里甚至连个苍蝇、蚊子都看不到。或许是防疫队洒下了太多的消毒药,它们也都被杀死了?
想到这儿,我干脆甩掉了闷气的口罩,小心地嗅嗅空气,与平时进医院时嗅到的味道差不多。我始终没带手套,在这座死城里,没人和我握手,我也丝毫不怕疫情。
只是,堰塞湖还在头顶上悬着,惟恐余震太大,让它飞流直下。到时,我们还能逃得了吗?
天空又滴起了雨。已是晚上7点多了。我忽然感到饥渴。身上除了照相机,两手空空。来时匆忙,连瓶矿泉水都没来得及带。
地上有不少零散的食品和矿泉水,虽然诱人,但不到万不得已地步,绝对不敢碰。
再往前走,在一座破烂不堪的桥头,我突然看见几个凳子旁有一整箱水,虽已经开过封,但里面还剩有好多瓶不曾开过,于是,我顾不上太多,拧开一瓶,大口灌进肚里。
生 灵
小赵视力极好,发现前方有一条狗。他叫我别靠近,怕它饿急了咬人。
我从来没养过狗,但我知道狗是人类的朋友。只是这一阵,听了太多有关防疫宣传的教育,让我对它也产生了某种疑虑。
我先是拿着长镜头拍摄,与它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是一条“京巴”,并不凶悍,我开始慢慢向它靠近。它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不声不响,像是在企盼什么,也像是在打探:这个拿着黑乎乎家什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生命,这让我一阵惊喜,尽管只是一条小狗。我以为它饿了,忙回头找来一块丢弃在路上的面包,靠近喂它,但它闻了一闻,又缩回头去,继续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小江再拿来矿泉水喂它,它也不喝。
我知道,狗已被灾区的防疫人员划入格杀勿论的对象。这条曾经是人类最好朋友的小狗,此刻之所以能在这里出现,中途不知躲过了防疫人员的多少次劫杀。
不知为什么,劫后余生的这条小狗,不但不躲闪我们,反而与我们很亲近。难道是它的第六感能分辨出,面前站着的人没有恶意?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在它面前,摆放着几个裹尸袋。霎那间,我像被一阵电流击中了似的:这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乱石没打死它,枪弹赶不走它,饥渴也诱惑不了它,它至死不渝守着的,或许正是它的主人的裹尸袋。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模糊的泪光中,这只小狗一直默默地望着我,眼神里透出忧郁。
我想和这只小狗合个影,就以北川这座空空荡荡的死城当背景:生、死、爱,永恒,在这座死城里融会贯通。
刚迈开脚步,小狗就紧贴上来,后腿一瘸一拐。小江被它企盼的眼神深深感动,不能自已,男人式地发誓要把这条小生命带出城去,说什么也不能把它独自留在这里。
可我们深知,很难把它带出去:我们是偷偷溜进来的,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带着狗出去,注定难逃军警的眼睛。另外,灾区现在已经风声鹤唳,让任何人瞧见它,一定立即处死。还有一个担心是,万一带出小狗真把疫情也带出去,我们三人就成了千古罪人。
就在我们犹豫之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条小黄狗,活蹦乱跳的,与小“京巴”像是早就认识。但它既想靠近我们,又颇有警惕心。我们默默离去,小黄狗盯着我们,始终不发一语。小“京巴”由于腿力不支,终究也没有跟了上来。
走了一段路,我不忍心,再回头看它一眼,它俩都还在看着我们:“京巴”趴着,小黄狗站着。一霎那,我掉转了头:永别了,死城里的小狗,别再看着我了,让我少一些负疚吧。
此后,我再也没有心思拍照了,一路往回走,一路惦记着小狗。走得很远,山谷里又传来狗吠声,天色全黑,叫声仍在。
回去的路上,见不到一部起重设备,也见不到一辆铲车,全部撤走了。我想,这应该是北川被彻底放弃的迹象吧。
离 别
出去的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闯。我把CF卡藏到隐匿处,生怕这些可能是记录死城北川最后的影像被扣。
看见我们,路障前的军警吓了一跳,我们则强装镇定。好在岗哨已经换班,不是进去时候的那拨人。乘他们纳闷儿间隙,我们快步急闪,逃出死城。
当晚,我们回到成都市内。忙碌一阵后,我终于抵挡不住劳累,没脱衣裤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像是听到了狗叫声,又好像是从一座埋着许多亡魂的死城里发出的吼叫。惊醒后,我睁眼一看,灯还亮着,电脑也没休眠。
那一晚,我再也没睡着,翻来覆去,那座死去的小城,和那条忠心耿耿的小狗,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北川已不可能在原址上重建。那一块块残垣断壁,以及废墟下一具具永远合不上眼睛的亡魂,将成为人类灾难史上永不磨灭的记忆。那样的记忆,将会由人类来共同分担。而我最痛悔的是,没能亲自抱一抱那条小狗,我的相机里也没留下一张我与它的合影。
而这一切,再也无法弥补。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赵莹)
从地震灾区回来的人:
从一个世界回到另一个世界
5月24日下午,我和当地一些心理咨询师来到绵阳市中心医院。门诊大楼的门口,贴着一张张寻亲启事。在一张启事上,花儿一样的少女含羞笑着,我顿时泪眼模糊。一位同行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走,因为我们马上要为手术室的护士做团体减压,我必须情绪稳定。
人类具有的一种宝贵的能力,在英语中叫做“Empathy”,中文译作“共情”、“同感”、“神入”或者“同理心”,这种能力使人可以对他人的处境和内心世界感同身受,因此与他人形成心理上的联结。正是共情能力,让人类能够超越血缘、地缘,相互帮助和扶持,分担痛苦,分享欢乐,甚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灾难中,这样一种对他人处境和内心世界感同身受的能力,可以使人忘记自己的危险,奋不顾身;可以使人坚定不移,忠于职守;也可以使人充满关怀,甘愿付出。但也正是这样一种能力,让他人的痛苦内化为自己的痛苦,使参与救援的人和在灾难现场工作的人,与灾难亲历者、幸存者一样,出现严重的身心困扰,甚至心理崩溃。在创伤心理学上,这种情况被称作“替代性创伤”。
很多从地震灾区回来的人,都感到自己好像是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满目疮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