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圃里草药的香气只是暂时麻痹了宋子书的神经,使他觉察不出多么明显的疼痛,但要说根治,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叶楚泠翻遍了医术,也找不到根治的方法,心浮气躁。
按道理来说,即使是没练过武的人,只要体格还算强健,都不至于伤成这样。而宋子书还是习武之人,体格却出奇脆弱,经脉凌乱异常,似长期服用某种药物而引起的混淆。
“你可有长期服用过某物?”叶楚泠望着宋子书的眉眼,微微一笑。
“师傅每隔半年就拿一颗药丸与我服下,喏,就是这个。”宋子书自怀里摸出一颗棕色药丸,交到叶楚泠手上。
果然。叶楚泠放在鼻下嗅了嗅,这药丸有些奇怪,融合了太多药物,甚至连相克相生的道理也不管不顾,半是温性半是烈性,这样的药丸一旦服下,体内的脉络自然被打乱,不过想来似乎有点眉目,人体的脉络内连五脏六腑,外接四肢百骨。长期这样,骨骼脆弱也是情理之中。
但叶楚泠怎么也想不通,这呆子的师傅让他服下这丹药,是何居心。
“叶姑娘,在想什么?”叶楚泠回过神来,只见宋子书正凑近了脸盯着自己,距离太近,以致呼吸的温热都感觉的到。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唰的一下就红了脸。
宋子书将叶楚泠害羞的模样瞧在眼底,心里似有个种子在破土而出,有些痒痒的,也有些情不自禁。
时间凝固了片刻之后,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只见叶楚泠猛的起身,顺手推了宋子书一把,便急急忙忙回了房间,倚着门框呆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二)
月光泄了满院,落在地上,像洒了霜。
叶楚泠想起师姐,有些酸楚,于是自怀里摸出那枚碧绿的玉佩贴近胸口,耳旁似乎听见师姐的声音:“楚儿过来,师姐教你做纸鸢。”
世人只知道医仙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却不知道自师姐开始,便再没伤过一个人的性命。唯一一次伤了个负心汉,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听师姐说,自己是被师傅自山间捡回来的,但是还未满三岁,师傅就辞世了,于是师姐一手把自己拉扯大。
当叶楚泠还是个黄毛小儿,师姐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眼睛似月儿般皎洁,性子是极温柔的。只要是师姐教的,再是枯燥的医经,都像好听的曲儿一般怎么都忘不掉了。最欢喜的,就是被师姐牵着,漫山遍野的跑,玩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师姐就蹲下身来,用带着药香的帕子轻轻擦掉叶楚泠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叶楚泠的鼻头。
本以为看不见师姐的玉佩就不会想念了,于是藏到个最易忽视的地方,却不料被宋子书一脚踢了出来。
看来,还真是命。
叶楚泠低下头,便有温热的泪滴进土壤里,想起那一日的情景,胸口就闷得透不过气来。
那些时日,师姐忽然转了性子一般,活脱脱换了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每日极严厉的逼着自己背默医术,答不上来,还用细细的柳条抽手心。哪怕疼得呲牙咧嘴流着眼泪,师姐都不会心疼自己一下。
便是那被唤作清泉的男子害的!
若不是他,师姐怎会连性命都不愿意要了?
叶楚泠忽而懊恼起来,如若那时,早一步料想到师姐缘何反常,兴许还能阻止一步,也不至于待自己奔至崖边,便只来得及抓住师姐的玉佩,然后眼睁睁看着师姐落入幽深的山谷,连气息都不留下丝毫。
(三)
许是关得久了,乍一见光,眼睛仿佛针扎般,速不及防就流了眼泪。宋子禅跟在师弟身后,往前堂走去。
“这些时日,你可想清楚了?”
刚一进了堂,就见师父端坐在正中央,众师兄弟还没散尽,大概是刚上完早课。
宋子禅显得有些木讷,朝着师父点了点头。
这么长时间也未让他踏出房门半步,着实瘦了一圈,眼神也变得涣散,想来大概是受了教训的。清逸道长瞥了一眼子禅,又垂下眼睑。到底是一手拉扯大的,哪能不心疼?
“我问你,何为道?”
“道冲而用之,久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清逸道长只叹了口气,往日的一幕幕似在眼前。如今的宋子禅,论天资、论筋骨都和当年的大师兄一个模子,头脑又如此灵活。成仙成魔也只在一念之间,若是不好好把握,恐怕是要重蹈了覆辙。
然,天命若本该如此,既不可违。
“子禅,你随我来。”
宋子禅跟着师父在安神堂前停了下来,木门吱啦一声被推开,一股焚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子禅还是第一次看到各位前辈的灵位,以往师父从不让自己和兄长祭拜,但今天却领到这来,猜不到师父究竟是何意图。
“叩头!”
丝毫不敢怠慢,子禅便叩头行礼,行完了礼,才看见牌位上书:“青城派清泉道长之灵位。”
“师父,这是......?”
清逸道长一扫拂尘,将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放入子禅手中。那玉佩看来也是上等的货色,色泽剔透,圆润光滑。
“去将你兄长带回,为师自当将一切告之。”
(四)
若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孰不知,亦可以还原一切。
清逸道长望着子禅离去的身影,脑海里忽而掠过最不愿记起的那些画面,想来,还是回忆最叫人痛心。
依稀记得那时的光景,似在昨日。
“清溪、清洛,为师叫你们采阴补阳,是采天地之精补我之精,采天地之神补我之神,而非男女间的采阴补阳之事!你俩如今做出此等苟合之事,是叫为师颜面何存?”那是清逸唯一一次见着师傅发如此大的火。
众师兄弟没人敢上前劝阻,而堂里跪着的小师妹与三师弟,更是羞愧难当。
小师妹一双婆娑的泪眼,似要言语,然未言语。
“师父,莫要动气。”清逸上前一步,扶住了气得发抖的师父。
其实众师兄弟都明白,论聪明,没人能赶得上三师弟清溪半点。自小他便聪明伶俐,读书、习武都比任何人强,哪怕是入门最早的大师兄清逸,亦不能与之相比。遂,得到师父的疼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青城山上本就显有女弟子,未上青城山前,小师妹本是山下一户农家的女儿,日子虽不富裕,一家人尚且其乐融融。世事难料,金兵攻宋,多少老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小师妹幸得是被师傅恰巧路过,本想将这一家安葬,却意外发现她尚有气息,于是带回青城山医治,这才捡的一条命。后被师父收入门下,更名为“清洛”。
兴许是遭受过家庭的变故,清洛不爱言语。更多的时候,是独自站在山脚下,望着昔日的村落,满面愁容。倒是乖巧,每日都早早起床,采了露水给师父煎茶,缝补的活计也做的好,每每有师兄的衣裳破了,不需言语,清洛自会拿去缝补好浆洗干净,再返还。如此一来,谁人能不疼爱这懂事的女娃?
唯有二师弟清泉不待见她。
说不清是什么道理,脾气向来温和的二师弟,自从清洛一到来,就变得蛮横无理,无论清洛得了师父什么赏赐,他都不由分说抢了去,任凭清洛在他身后一路哭喊。
本以为最不待见清洛的二师弟,最后却为清洛送了命。
亦或者,这也是宿命。
一恍,这都十多年的光景。
那日,三师弟与小师妹一同被逐出师门,师父却也因此被气得险些丢了命。后来,命是捡回来了,身体却大不如以前。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端着茶盏,手都还哆哆嗦嗦。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今一双儿女犯出不可饶恕的错误,为父的,怎能不痛心?口上说着全当白养了两个豺狼,却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难以入睡,念想着自小在青城山上长大的两人,就这样被赶了出去,往后的日子,过的下来吗?
想着想着,一行老泪自浑浊的眼中流出。或者,若是不在长在这青城山上,也不是什么过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就有这样的道理。日久生情也是自然的事。可毕竟,这自然的道理在青城山上是不允许的。一入青城门,永世绝红尘。只盼望这两个孩子,往后的日子能少点挫折,路能平坦些,过些平常人的日子,不要太多抱怨与念想就好。这一辈子,兴许即使再不是青城弟子,也能够享受些平凡的快乐。
岂料,这安生平凡的生活,却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
清逸想,若是早些预料到,最后会是折了三个人的性命与永世的悔恨,大概当时师父怎么都不会将清洛带了回来的。若是不将清洛带回来的话,兴许往后的故事也就不是这个模样,清溪也就不会走上一条错路,清泉,亦不会用生命来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