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子书抬头望望,不觉间又到了晌午,干粮已所剩无几,这蜿蜒的山路上又不见个人家,怕是支撑不到暮云山了。
“咳、咳......”这日夜兼程的赶路本就有些吃不消,如今又气急攻心,一时血气上涌,“噗”的一口吐出鲜血,俊俏的面庞上眉头紧锁,有气无力喘着气。叶楚泠坐在树丫上,将这一切瞧在眼底,看着宋子书紧皱着眉头,从怀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来,左看看,右瞅瞅。心想这可真是个呆子,明明已经走在暮云山中,却还为前路愁眉不展,禁不住笑出了声。
“谁?”一声清脆的笑声在山谷中忽而漾开,着实吓了宋子书一跳,警惕地自身后抽出长剑,只见一紫衣女子轻巧地从树上跳下,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唇红齿白。一双杏眼柳眉嵌在瓷白的面庞上,周身又透着股灵气,颇有些仙子下凡的味道。
“敢问公子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叶楚泠围着宋子书绕了一圈,目光不住的上下打量,倒是把宋子书惹得害了臊。
将长剑收回剑鞘,宋子书双手一拱向着面前姑娘行了个礼:“在下宋子书,自青城山上来,要到暮云山上去。”
“又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一句“道貌岸然”让宋子书顿时摸不着头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惹怒了眼前的姑娘。
叶楚泠柳眉一拧,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被那呆子急忙叫住。
“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罪了姑娘,因伤势过重寻常的大夫治不了,听闻医仙住在暮云山上,故特地寻医,不料途经此处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生气。”说完,又行了个礼。
英挺的眉目间透着股刚毅的劲儿,此时却为了赔礼道歉做出个可怜巴巴的神态,一时间逗得叶楚泠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
“这里就是暮云山,我也就是医仙,你可信?”话一出口,只见宋子书眼睛瞪得溜圆,继而展开一抹笑容,似乎听了个三岁小儿都不信的假话。
“姑娘莫要捉弄在下,听闻暮云山终年白雪皑皑,可姑娘你瞧,这四周青峦叠嶂的,你说这......”还不等话说完,只见刚才还翠绿翠绿的山顶顷刻间像渡了层颜色般,立马变得白茫茫一片,把宋子书惊得张大了嘴。
叶楚泠右手摆弄着发尾,头上的金步摇随之颤动,兴许是起风了,吹得淡紫的裙摆飘飘扬扬,现出一小截粉嫩的腿肚,宋子书顿时红煞了脸,急忙别过脑袋。
“呆子,我问你。”叶楚泠一把扯了宋子书的衣襟:“你可知道这医仙并不是人人都见得的?”
眼前的女子朱唇轻启,说话间可以看见洁白的贝齿和秀气的香舌,再配上生动的表情,料想谁也不会将之与外界传言的毒手医仙联系到一块。
(二)
相传苗疆的西南面有一座暮云山,山上薄云笼罩,终年白雪皑皑,立于山中却不觉寒冷,山顶有一株木桫椤,每到三月便散发奇香,却是救命的良药。医仙就住在这暮云山上,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没人知道医仙是人是鬼,长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喜怒无常,去了暮云山上寻她的人,要么是生,无论再奇怪的疑难杂症也能医好,要么便是死。
宋子书一路跟着叶楚泠,也分不清云里雾里,不知走了多久,远远望见一处楼阁,门前一片都是五颜六色的花圃,隐约能嗅到淡雅的香气,说不上特别,却为之精神一振,身上的伤竟减缓了不少。
再回头时,竟寻不到来时的路。
“姑娘,你当真是医仙?”宋子书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灵秀的丫头会是杀人的魔头。这医仙的传说少说也流传了六七十个年头,这女子最多也不过双十,又怎么可能是医仙?
叶楚泠沏一盏香茗放于宋子书面前,蒸腾起袅袅的热气,把人影都晃得模糊了,宋子书望见叶楚泠的眉睫上凝了一滴芝麻粒大小的水珠,盈盈欲落的模样。
“咳、”许是喝得急了,一不留神被呛得咳嗽起来,先前还是没有血色的脸一瞬间震得通红。似觉不礼貌,宋子书拿手捂上嘴拼命忍住,却憋出了眼泪,那神情,痛苦异常。
“你这是与谁切磋?竟伤到要我医治?”末了,伸手攀上宋子书的手腕,果不其然,这五脏六腑都伤了个遍,倘若不是习武之人尚且有内功护体,恐怕早就丢了性命。
但这倒不至于没法医治,叶楚泠指下使了些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窜一般,经脉不像是寻常人的,怪不得大夫没法医治。恐怕是不敢医治吧。
宋子书踟蹰着不知该不该答话。若说是被自己胞弟所伤,怕是这医仙非但不相信,反倒是以为自己胡乱编了个瞎话来哄骗她,若是惹恼了她,只怕这伤害不曾医治,命也丢了罢。
然,却是事实。
(三)
掐指一算,差不多有小半月了。自宋子书走后,宋子禅便被师傅关了禁闭,日夜抄经。
心里多少是有些内疚的,手里虽握着笔,思绪却不晓得飘到哪儿去了。
自小,宋子书和宋子禅便被送入青城门下,打记事开始就和这青城山是分不开的,两人生的一般模样,偏生乖巧的宋子书更得师傅疼爱,每每惹了事端,受责罚的多是子禅,一年里大半的时间不是被罚着整理经阁,就是关在屋里不见天日。相较起来,子书却被师傅带着四处游历。
一想到这,气不打一处来,于是那日例行切磋之日,明明师傅已然喊停,却还是趁其不备一拳直击子书胸腔,未料一时忘了收手,下手太重以至伤了内脏。
但左思右想却还是蹊跷,即使下手再重,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恍恍惚惚之间,房门被推开。宋子禅一见来人,稍微一愣,但随即跪拜行礼,低着脑袋不敢对上来人的眼睛。
来者倒是也没言语,先是拿过了案几上抄好的经,瞅一眼,厉声喝道:“这么些个时日你才抄的两遍?”
“师傅,徒儿只是......”似乎想辩解什么。
“只是什么?如今你兄长能否活着回来尚不知晓,你却还不思悔改!”清逸道长怒目而视:“打娘胎里你就抢,你兄长天生就骨骼脆弱,而你偏生处处与他作对!”
宋子禅喃喃念道:“我只是嫉妒兄长得到师傅您的疼爱。”
想起少时,不觉有些心酸。
孩提时候,谁不希望在父母膝下嬉戏?可既然无父无母,师傅便充当了父亲的角色。然而,师傅的眼里似乎只容得下兄长,对自己却不闻不问。磕了碰了,也没人问候一声。久而久之,也怪不得对兄长的怨念。
但细细想来,其实兄长从未跟自己抢过什么,只一味的谦让。
不觉更加惭愧。
听了子禅的答话,清逸道长叹了口气,在房内来回踱步,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又看了子禅一眼,开口:“夫唯不争,故无尤。你从小就能背得《道德经》,可这经里的道理,你又懂得几分?子书天资不及你,体格不及你,若连师傅都不多疼爱他一些,他会作何感想?”
末了,回头望了子禅一眼,似话中有话。
“以后你自会知晓一切。”
宋子禅看着慢慢合拢的房门,脑子里杂乱无章。
(四)
来到暮云山是有些时日了,这医仙倒是没有给自己医治的念头,不过体内的疼痛确实轻了不少。说也奇怪,只要闻见那香气,便要舒服一些。
这一日,叶楚泠刚推开房门,便见宋子书收拾了行囊准备告辞。
“打扰叶姑娘也有些时日了,我知道叶姑娘你不打算帮我医治,在下也不好打扰了。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叶楚泠一声冷笑:“你什么时候听过没医治过的人能活着出我这暮云山的?况且,你还识得来路?”
宋子书心想,果真完了,恐怕还是凶多吉少,却见叶楚泠忽而一笑,那笑容不同于以往见到的冷笑,而是真切的笑容。
“再说,我何时说过不医治你?”叶楚泠也不客气,一脚踢在宋子书的脚踝处,小嘴轻轻嘟起,疑心是看错了,竟觅得一丝娇羞。
“那,是答应给我医治了?”慌乱中,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药篓,有碧绿的玉佩随着跌了出来,花纹尚且来不及看清。
叶楚泠的脸色有一瞬间惊慌,但很快恢复了过来,急忙把宋子书推回了他的房间。
手里捏着刚不慎跌落出来的玉佩,叶楚泠心头一乱。
有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忽而占据了她的整片脑海,于是头疼欲裂。她想这大概是命吧,即使明知不对,却还是陷了进去,是自第一眼就在心尖烙下的痕迹,拼了命也无法抹去的。
料想师姐当初,也是这样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