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要从围棋说起。
围棋,是钟宁在建筑之外,一个不大不小的爱好。
要说古往今来,多少娱人娱神、打发时间的乐子,钟宁偏偏选了围棋。但真要用围棋来打发时间,也不见得多轻松,感觉就跟用高数题来消磨时间似的。
“围棋真的有那么好玩?”
云间曾经问过钟宁。
钟宁只是笑笑,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云间以前问钟宁忙不忙,钟宁大多时候会说不忙。然后云间就会兴冲冲地带着新收回的文物和书籍,来找钟宁。
结果云间一到钟宁的住处,板凳还没坐热呢,钟宁就会拉他来下棋。
钟宁喜欢对弈,云间却不。多来几次云间也学乖了,要么他拉钟宁出门,到个摸不着棋的地方,要么,就带上林谙一起过来。
林谙有耐心,也乐意和钟宁打打棋谱,下下棋。等钟宁过了棋瘾,再和他说正事。
有一次他和林谙到了钟宁这儿,钟宁去拿最近得到的古籍,而林谙和云间帮他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云间随便捡起一颗棋子,啪的一声,扔到棋罐里,说了句他怎么那么喜欢这东西。
林谙听了,抿唇一笑,说:“他哪是喜欢下棋呀,他只是喜欢借着下棋,想事情罢了。”
云间挑眉,回头看了看另一间房里的钟宁。
都说江浙沪同属包邮区,钟宁、林谙、云间的辖区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私下的关系也确实不错,平时没少见面聊天,可以说是对彼此知根知底。
但在某些时候,云间确实摸不透钟宁。
钟宁注视棋子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围棋有个名为烂柯的典故。晋的樵夫王质进山,在桥下偶遇两名对弈的童子。他就将斧头放在一旁,观其对弈。结果一局棋还没下完,童子就指着他的斧柄说,“你还不归去吗?”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斧柄已经烂掉了。于是他连忙归家,才发现人间已过百年,而时人已不复存在。
钟宁看着围棋,时常会想起这个故事。
人间百年,不就像是一盘复杂的棋吗?
而钟宁作为神辅,其实和樵夫王质并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身在其中的、不够完善的观测者罢了。
钟宁是在六朝时期的建康城里醒来的,那时候的建康是何等的风光,既是帝王州,又是佳丽地,被天下人奉为神皋,但最后也难逃没落的命运。钟宁很快就发现,自己能力的强弱,和属地的气运命脉相关,属地盛则强,属地衰则弱。
和云间林谙相识、交谈之后,钟宁发现其他神辅也面临着同样的状况。如何让属地强盛、让文明源远流长,就成了他们要解决的难题。那些待解决的文物公案,反而是神辅日常中最简单的一环。
而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介入人类社会,钟宁观察到一些现象,让哪怕作为神辅的他,也觉得无能为力。
人类社会,乃至整个宇宙,似乎就是会从有序变得无序,从稳定变得混乱,不可逆性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时间之矢正维持着整个系统的秩序。
而据钟宁的观测,以及每个人的常识也大多认为:事物的将来,由其过去发生的事件,以及其客观规律所决定。换句话说,每个事物、每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早已确定。
万事万物似乎都不可挣开自身不可逆的命运,包括文明,以及从文明中来的神辅。神辅只是文明的集纳具象,而不是一个凌驾在客观规律之上的更高层级的存在。这一点所包含的残酷和悲痛,钟宁在多年前,一个没有落雪的寒冬,就切身体会到了。
但纵然这样,钟宁还是不放弃寻找另外一种可能性。
既然一切最后都会变成不稳定,那其中会不会包含着那么一种可能:事物可逆,结局可改。
就算支撑着整个世界的客观规律不可撼动,整个历史的走向也不能随意改变,但钟宁至少可以从“人”这个变数开始着手。
和其他神辅一样,钟宁在人类社会之中,有着各种身份。他利用各种身份的影响力,让有才有德之人,各得其所,再借那些人的力,一点点改变身处的系统。从六朝以来,钟宁就是这样渐渐参与到属地的行进轨迹之中的。
但要如何用人,绝非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他本来就喜欢下围棋,而围棋的术,和用人之法,有着共通之处。故而钟宁下棋时,多会想着用人之事,长期以来,钟宁就形成了这种边下棋边想事的习惯。
弘治年间,钟宁经常到城外的一处旧庙去。
一开始是要调查那附近的一桩陈年旧案,后来偶然在梅林杏林之中,发现了这座旧庙。这庙虽然破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奇的是,寺庙后的小院子里,搁着一个有一道裂缝的旧棋盘,那棋盘上还有没有走完的棋,钟宁试过提取它的执念,可惜是个无主之物,本身似乎也没有太多执念,更没有提到当时下棋的人。钟宁看着没有走完的棋,就继续顺着棋局,推演了下去,觉得甚是有趣。在这之后,钟宁在闲暇时,就时常来这边看看。
那旧庙年久失修,连名字都没有了,钟宁本来想把它修缮一新,但又转念一想,虽然这旧庙少有人来,但说不定哪天有人路过这里,要是看到一座新修的无人庙宇,恐怕会起疑心,钟宁只得作罢,干脆就做些基本的维护。
弘治十二年年初,钟宁到那旧庙里又做了一番维护,他想着等到了立春之后再过来。维护结束之后,钟宁见时候还早,就着以前的棋谱,自己打起谱来。这棋谱是冷斋十局的第一局,有着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钟宁就着黑棋的思路,下到第五十三手时,不由开始思考是否还有其他的下法,但怎么看,只有这种下法,才不至于被白棋困死。
就在钟宁出神的时候,旁边却伸来一只手,直接拿起一枚黑棋,啪的一声,下到棋盘中央。
“……”钟宁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一旁,那里有个不知何时来的,衣着朴素的俊美青年。
那青年抬起头,冲着钟宁得意一笑:“下到这里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