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俊美的青年刚说完,似乎立刻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忙后退了一步,对钟宁行礼,嘴里小声说道:“是在下冒昧了。”
钟宁笑了笑,说:“无妨。”
那青年抬起头,朝钟宁客气一笑。
他环顾了四周一圈,犹豫了片刻,在钟宁对面坐了下来。
他搓了搓被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指,往上面呵了一口气,抬眼看钟宁,好奇问道:“兄台怎么会独自在这里下棋?”
钟宁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青年:“你是怎么来到这的?”
青年的动作一顿,脸上泛红,过了会儿,才说:“……实不相瞒,我迷路了。”
他看了一眼棋盘旁的杏花树,那沉甸甸的花枝伸出了院子,和屋外无边无尽、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海连在了一起。
“误打误撞的,来到了这里。明明去年八月来过,但这次怎么都找不到进城的路了。”青年又补充道。
钟宁端详着青年,他穿着一身旧衣,但还算干净,就是右边的衣袖似乎沾了点墨迹,再一看他放在走廊下的包裹,里面露出了毛笔和砚台,心里立刻就明白这青年的来历。
再过些日子,就到会试了,这青年应该就是来参加会试的考生。再加上他说的去年八月来过城里,和参加乡试的时间也对得上。
钟宁一问青年身份,他果然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本来他估算着这几天也该到了,谁想到竟迷了路,兜兜转转来到了这庙里。眼看着天阴欲雪,钟宁见他一介书生,又人生地不熟的,就提出他可以和钟宁一起回去,到钟宁住处暂住着。
但那青年似乎不愿意麻烦钟宁,他说就在旧庙将就两天,再去城里,到那时候他的好友徐明静也该到了,两个人彼此间也有了照应。
钟宁没有勉强他。而在两人说话间,细雪夹着杏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回青年想走也走不成了,只能进了庙里,却看到庙里吃的用的不少,他不由啧啧称奇,全然不知道是钟宁临时给变出来的。
钟宁去把院里的棋盘拿过来了,而青年在屋内生起火。两人坐在火边,那青年才想起了什么,忙笑着对钟宁说:“对了,还没请教先生姓名。”
“在下宋季图,先生呢?”
钟宁就这样和宋季图相识了。
第二天钟宁再来旧庙里,已经是午后,钟宁看着旧庙门开着,还以为宋季图已经走了。谁知进去一看,那宋季图也如昨天的钟宁一般,正盯着那棋盘上的棋子出神。
他见钟宁来了,惊喜万分,还邀请钟宁一起对弈。现在大雪封山,也没有什么乐子,有人一起对弈,也算一种乐事。
钟宁便答应了他。两人算是棋逢对手,一招一式都妙不可言。而钟宁也很快就发现了,宋季图确实是有大才之人,不然也不会成了乡试的解元,只是他阅历尚浅,心气又高,行事风格和下棋一般,随意而为,容易留下破绽。以后他走上仕途,谨言慎行还好,若是有了什么差池,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这场大雪一下,便下了许多天,宋季图动身上路的日子也一拖再拖。有一天,钟宁过来看他,刚到门口,便听到旧庙里传来一阵戏曲声。
那戏曲断断续续的,像是宋季图自己边想,边唱了出来。
钟宁立在门边,听了半晌,连落雪掉进了衣领里,都没发现。
他万万没料到,宋季图还能写出这般好的戏曲。
钟宁等他唱完,才走进庙里,夸赞宋季图的戏曲写得好。
宋季图怔怔地看着钟宁,脸上泛红,过了半天,才说道:“你是第一个说我戏曲写得好的人。”
钟宁便问他以后的打算,那宋季图一脸不解。
“自然是去参加会试,金榜留名,步入仕途了。”宋季图回答道。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钟宁: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自然是有别的路子的,”钟宁沉吟道,“就看你想不想走了。”
宋季图棋艺极佳,而又写得一手好戏曲,这些都是他傍身绝学,要是他想走这些路子,也不是不行,只是在世人眼里,这些自然是比不上高官厚禄的了。
钟宁给宋季图说了别的路子,宋季图听了,如有所思,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
雪停之后,钟宁给宋季图指明了进城的路,宋季图就这样和钟宁告了别。不久之后,钟宁便在京城里听到了宋季图和徐明静的事迹。宋季图才华横溢,又傲气凌人,自然是引人注目,而那徐明静是宋季图的同乡,出身富商之家,在京城也认识不少人,又会上下打点关系,更是令人侧目。
钟宁到底是惜才之人,有心去提点一下宋季图,便寻了个空隙,带着之前旧庙的棋盘,去找了宋季图。宋季图再见到钟宁,十分惊喜,便问钟宁怎么也来了。钟宁作了个富商的身份,就说自己要进城办事。
钟宁问起宋季图近况,又明里暗里提示宋季图,京城人多口杂,做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宋季图听了,倒是答应了。只是他已经和徐明静处在风口浪尖,很多事也已经由不得他自己做主。钟宁再听到宋季图消息时,是听说他以及徐明静,和礼部右侍郎程铮走得很近。
钟宁猜测,宋季图和徐明静多半已经知道了程铮担任主考官的消息,但他们并不知道程铮背后牵扯到的派系利益。若是有人拿他们来做文章,宋季图根本承担不起后果。宋季图是一块璞玉,不该被拿来当作问路、垫脚的石头,更不该被当作一把杀人的刀。
眼看着宋季图在城里名声愈大,应酬愈多,钟宁等了几次,才寻到合适的机会和宋季图见面。好不容易和他见上一面,还没等钟宁说话,宋季图直接拉着钟宁到棋盘面前,意气风发地说,近来总和徐明静在外边跑,这回总算是清静了,能给自己寻点乐子了。他又抬手,说钟宁要是又有什么说教的话,那他可不乐意听,他要钟宁先对弈,有什么话等对局赢了再说。
钟宁知道宋季图已经习惯周围人的恭维,未必愿意听钟宁所说,钟宁也没有勉强他,就答应了先和他对弈。
两人这次对弈,再也没有在旧庙之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闲趣的心情,彼此心里都有着各自的打算,也都不愿意输,下棋起来也就带着狠劲,下到后面都要把对方的棋子逼到绝境。
也就是这一盘棋,下出了极其难得的三劫循环,而钟宁也是用弃子的手法,弃掉了棋盘中间的几十颗黑色棋子,反而围取了更多的空间,从而赢下了这一局。
就和钟宁在许多年后的金榜幻境中所做的一样。
钟宁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季图。
“你输了,”钟宁的声音沉静如水,“宋季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