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顺亲穿陇田,刚要迈过一道沟渠,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横在沟渠两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根弯曲的朽木呢。顺亲吓得几乎没有摔倒在水田里。还好,蛇伸头回望,向顺亲吐着腥红的信子,发出的“嘶嘶”声,虽然瘆人,却并不见蛇有攻击的意思。约摸三两秒钟,大蛇点点头,像是遇见老熟人一般招呼后,优雅地钻入对岸山林草丛中。
跨过沟渠,顺亲爬上红砂土松林山道。望下去,缓缓山坡中,山坳并不开阔,有几块人家开垦出来的菜土,南北走向的一条土路常年淹没在草丛中。松树并不密集,瘦削的树干上只树冠顶着层次分明的针叶,让视野显得遥远,天空看上去高而无边。
松树之间的空余处,一座座隆起的土堆,或高或低,草丛早已爬上去了。其实不光是那些隆起的土堆,就是落脚之处,都可能是曾经埋骨的坟。年代久远,新坟旧冢,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了人祭拜的坟,最后无不成为山体的一部分,看不出痕迹。站山顶看不出土堆的区别,唯有走下去再回头看,土堆才显出别样。
那都是坟墓,有的立了碑,碑文红色和黑色的字迹交叉写着墓志铭。坟墓做成靠椅状,所以碑的左右两边是青石筑成的扶手。而简单的坟墓,只有一块镌字的石碑,竖在浑圆的土堆旁。更简单的坟墓,连一块石碑都没有的,不过是把土堆靠山坳的一面削平而已。清明时节,把墓前的草削去,来年复如此,才能保证看出坟的形态来。
万籁寂静,头顶上偶尔雀鸟发出“呱——呱——”的声音,然后从一棵树飞上另一棵树。偶尔也有一只山鼠,“嗖嗖”地钻过脚下新旧交杂的草丛。伴随着远处不知什么鸟儿的叫声,一切都是神秘而不可琢磨一样。
为防蛇虫不测,顺亲捡了根树枝,一路踩草前行,一路用树枝先行抽打前面要踩的草。嘻嘻碎碎的声音传来,是蛇虫鼠兔撤离的声音。很多人被这样的声音吓跑,不知道接下来要窜出什么,而又会怎么攻击自己。
可让顺亲奇怪的是,总有那么一条蛇,一只兔,定定地盯着顺亲,似乎在辨认什么,要跟他打招呼的样子。跟刚才沟渠上那条蛇的神态,似乎是一样的,最后,还是不紧不慢优雅溜走了。这倒把顺亲吓了一跳,蛇虫可是顺亲最害怕的东西,比鬼都可怕。脚下的草丛像被什么压覆了一样,随着动物们的滑过,而形成了明显的路,特为顺亲铺开一样。
一丛齐胸高的芒草,去年的芒花还稀拉拉勉强撑着,新长出的芒苞已经鼓胀欲出,有的都裂开看到里面青黄的穗子,散发出青青气味。秋芦垂东风,东风催新丛。顺亲想这就是死与生的交替吧,谁都不寂寞,谁又都是独自凋零,孤单出世。
可是旁边不远处的芦苇,似乎还在沉浸在冬天的睡眠中呢,依旧是枯黄的。这才是这个季节应该有的芦苇的样子,等待暖和后抽芽,酿穗,然后绽放。或许之前那株要开花的,是品种不同吧,正这么想时,“砰”地一声,从芒丛里飞起一只巨大的山鸡,把顺亲吓得差点没有摔倒。
同时在退却的时候,顺亲脚下磕碰到什么。定睛一看,是半个半个裹了泥巴草屑的头颅枯骨。见到这样的东西,顺亲并不奇怪,不只是头颅,更多的是细碎的骨头,或是一捏就碎的腿骨、手臂骨头什么的。乱葬岗,自然是少不了这些的,略微胆小的人,没有敢独自上到这里来的。
山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摆动中羽毛擦过顺亲的脸,轻轻抚摸一般,不着痕迹。山鸡并不急着飞走,缓缓展翅,慢慢飞升,拖着长长的尾羽,雍容华贵,神态像是等待被观摩一样。落下一片绒羽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水波荡漾似地飘啊飘落在顺亲的肩膀上。
羽毛在迎着光线的方向,闪着白光。权当又是一份礼物,顺亲收好羽毛,绕过一蓬长势颇好的黄荆矮树。顺亲年年回来,几乎是看着这棵黄荆像草一样长起来,分叉,又抽出新笋,长成新的枝条。鲜嫩的枝条,散发出黄荆特有的清香,闻之清爽泰然。
但盛夏还远呢,黄荆已经开出了满树的紫白色花朵。花朵米粒大小,却朵朵都是眼睛闪烁一样,怒放着。花的香气跟枝叶的香气,又是别样的,到底还是更芬芳些。猛然呼吸几口,陶醉其中。还没来得及发出赞美,更大的惊喜在花朵下面。
花朵下树根处,一丛整个手掌大的黄荆菌,黄澄澄的。一朵朵像平撑开的伞,伞面光滑油亮,十分诱人。捡拾野山菌的人,怎么都没有来到这里呢,真是可惜了,这么多黄荆菌,配上新鲜长出的韭菜,美味无比,够吃两顿的。顺亲盯着这些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大的菌,大得不那么正常,是不是有毒呢?
黄荆旁边正是顺亲日思夜想的伤痛——母亲的坟墓。黄土堆,简易的青石碑,就是坟墓的全部。好在地势高,又是在半山腰,没有雨水的侵蚀。只是原本青灰色的石碑,两条由上而下生长的绿色苔藓,眼泪一般年复一年延伸着。青苔不解人忧思,一片青葱作泪行。
忽然一张巨大的白惨惨面孔,撑开硕大的眼珠子看着他,顺亲本能吓得扶住母亲的坟碑。却原来旁边刚起了一座新坟,黄澄澄的泥土,散落的土坷垃还没有经过雨水的侵蚀,风吹就会扬尘。那白色的面孔,就是坟头前刷成白色的挂面。这边的坟大都如此,刷成白色或许真是为了吓人,怕无聊之徒搞破坏。
所以像顺亲给母亲做的这一原始青石板青石板墓碑,是极少的。只是刚才从另一边走过没有注意到这座新坟,猛然像从天而降一般,瘆得慌。刚整理好心情,又一阵响,重又让顺亲没法清静下来。
是远处传来丧葬的唢呐声,伴随着哭丧声音,一声长嘶的唢呐,一片嘶哑的哭声,交互而闻。顺亲转身看到一队人马抬着乌漆描金寿福字的棺材,从南面的坳沟走来。扬起的白色纸钱,像刮起的猛风一样成把成把抛向空中,又迅速落下。是纸钱太厚,还是空气中少有风来,白鸟一样的纸钱,未曾展翅就摔落的样子。
几杆竹子挑起的白色布条,以及人们身上绑戴的孝布,都白得非常刺眼。像一团团白色在移动,烘托出漆黑的棺材,以及棺材飞檐下的金色篆体大字。
马上就清明节了,又有谁家人登仙了呢?顺亲心想着,一时忘记了内心刚酝酿出的忧伤。还没有仔细辨认那是哪家邻居,转眼间,顺亲看送葬的队伍已经通过了山坳,队伍尾巴正远离着往北方向远去。金色篆体大寿字,仍是随着脚步一高一低可见。突然,这个寿字像是脱离了棺木,飞奔过来,巨大无比贴在顺亲的眼前。
顺亲想当然往后仰头,又一次扑倒在娘的坟头。听得空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走了,我走了”,语气是那么不舍,却又似乎平常的告别。他甩甩头,眨眨眼,看到丧葬队伍依旧在前方,棺材上的寿字,也还是那么遥远。
走得如此之快?顺亲想,这队伍也太快了,自己才一低头想是谁家,抬头就远去了。这山坳底部南北总有个两三百丈的脚程吧,如此着急,为哪般呢?
敢情是这一段路有需要避讳的什么吗?还是送葬队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慌忙逃离呢?顺亲这样的猜测,让他自己也开始感觉都有些害怕。又或是村里有种“偷葬”的习俗,或是夜半出殡,或是快速匆忙出殡。这样情景,一般都是枉死的人,或是长年作恶被人不齿的人。
这一路走来,貌似风平浪静,跟往常不同。但善应道长的出现,是顺亲从前不曾见过的。道长送他竹珏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上山下坡时的蛇虫,像是并不那么恐惧,反而像都流露出善意。
还有那丛行将开花的海芒,和已经开花的黄荆树,还有树下以前从来都是被腐草淹没的地方竟然长出这许多的菌子,还不被人给捡了去。这一切是不是都不那么寻常呢?或许也真是自己多想了。
猛然一个霹雳,响雷炸开,天色瞬间就暗下来了。昏天黑地,不要说远处的山,眼前的树,也是难以看清的。貌似一场大雨就要来了,躲已经是无法躲了。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顺亲蹲下,坐在母亲坟前,很有些安祥的平静,他把头靠在墓碑上。他闭上眼睛,感受即将到来的风雨,一面回忆从前跟母亲的点点滴滴。这么想时,内心渐渐就平伏下来了。
多少个清明时分,顺亲都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回来,坐在母亲的坟前,静静地陪着。内心有再多的不甘心,现实给到他的只有一捧泥土。从前的一切养育之恩,都化成了无法回报的荒冢。
慈母养娇儿,儿成而母逝。人世间最大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
顺亲暴风雨中思亲浓,然而一切都非常平静,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风,也不曾再听到哄天响的雷公霹雳声。没有听到哗哗的下雨声,没有感觉到有雨滴落下。而且,闭眼睛养神的顺亲,甚至感觉到眼皮外的光亮,像是侵晨时分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