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何顺亲又是要到山上去上坟。刚出家门,一条大狗拦在他面前,铆足了劲儿狂叫,好像他是别村过来的贼一样。这狗像是狗的头目,没几下,招来了七八条同伙,有大有小,跟着拦砸顺亲前面,一起沸反盈天地吠吼着。邻居无不觉得怪异,说可能顺亲回来得太少了,日后得多回来看看大家,不然连狗都认识了。
“回来怕生火做饭,就到我家去吃。”村民说道。
大伙笑了一阵,也有人说或许这些狗看到了顺亲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人轻易看不见的。可是又说这是大白天,没有理由还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出现。村民口中说的不干净的东西,就是鬼魂。狗能在夜晚看见鬼魂,这是大家达成的一致共识。半大的孩子也可以有这项本领,只是跟狗一样,都没法跟人说清楚。
顺亲扬扬手,也没有特别的指示,一群狗撒了腿向前方奔跑,一会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大家又是惊奇,又是纳闷地笑了,说这狗怎么又听了顺亲的话了。
顺亲无奈笑笑,往前走去。出了村,就是一条河,缎带一般蜿蜒,绕着村子而流动。大丛大丛的竹子在河两岸耸立,随风而发出沙沙阵响,常常疑心是在下雨。走过跨河的单孔石桥,不远就经过方圆几里最高大的一棵树。远看如伞似盖,绿色山峰一样挡住去路。其实有条黄泥巴路,黄鳝鱼一般穿过了树冠一样。
其实并不是只一棵树,乃并列而生的两棵大樟树,相距不过三五米。不知历经几百几千年,树下抬望,是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蟠绕虬飞,撑起顶部乃至四周延伸过去的绿色枝干,枝干上绿叶生机勃发。风吹过,叶片间的碰撞,筛豆子般沙沙而响。有时候真不知道是风吹树叶动,还是树叶摇风来。
顺亲无数次抬头望向树顶,粗壮的树枝,像打结了一样,千万种姿态纠缠在一起。这次也还是这么仰头望着,突然发现每一根枝干就像是在蠕动的巨型的蛇,彼此穿过、缠绕。忽然一条手腕粗的绿色毛毛青虫,从树干上悬丝而降,几乎要触碰到顺亲的脸。仿佛一股毛毛虫特有的恶臭,就要钻进他的鼻息里。
顺亲不禁发出恐惧的“啊”的一声,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再抬头看,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树干生长出的青苔,像是覆盖的绿色的皮肤一样。根本也不存在任何毛毛青虫,此时不过是清明前夕,万物也才苏醒,虫子们经历一个冬天的蛰伏,还在孕卵时期。顺亲想,自己是眼花了,可能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树下阴蔽处,有一处简易的神社,逢灾遇难,就有人上香跪拜。大家也说不出拜的是哪路神仙还是鬼怪,跟着拜就是。似乎每个村庄旁的大树都成精了,都需要敬拜的。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拜过得了什么好处,比如病痛消除,或是升迁发达。但这小小神社,可有可无一样,还是年年月月在那里。三五十日总会留下烛泪、残香,甚至是一只鞋子、一块红布什么的。鞋子应该是死去的人托梦来要的,红布是好意头辟邪的。
顺亲站树下抬头看看,转身看看,像是在检查什么,又生怕遗落什么一样。头顶风吹过树叶,摆动中透进来些许阳光,阴沉氛围里更增添些神秘感,像是有只眼睛在看着自己。一会儿风止树静,寂静得像潜伏着不可预知的怪物。
走近神社,顺亲看到旁边多了条踏平草丛形成的路,这是往年不曾有过的吗?他踩着路过去,就在走出树荫垂落的遮蔽处时,豁然开朗,天空下本来的平地上多了一幢房子。
房子竟然是烧砖做的,可以看得出做房子的砖块并不是出自一处,灰色深浅不同,甚至有的还有晒干的苔痕。估计是从不同地方捡来的,或是人家废弃不要了运过来的。因为砖块大小不一,墙面形成的凹凸感,让本来新做的房子多了沧桑。
屋顶瓦片没什么异样,长在其间的几丛半枯黄的草,在稀稀拉拉的樟树落叶中,显示出生命不俗。顺亲想,这会是谁家的院落呢?想来是自己离开多年,不曾注意到。从前自己也不走这边上山的。
敞开式的院落,一棵并不那么高大的蓖麻树,对于低矮就可以开花结果的蓖麻树,这样大小的树,应该有些年龄了。发白的叶片背面显得毛茸茸,枝桠间伸出的茎杆上已经开出的成串暗红花,像凝固的血一样,想来这是株红蓖麻。
顺亲刚欲转身离开,从屋子侧墙边闪出一个道士。
“公子,既来了,何不移步敝观,清茶一杯奉于解渴。”道士看上去年岁比顺亲大不了几岁,开口却是老成持重的口吻。
“那就叨扰了。”顺亲打千道,走上前去,带着好奇进入内室。
里面确实是道观陈设,虽简陋,却清雅。经过前厅两边的泥菩萨陈设,因为昏暗看不太清是哪两尊神。里面是阳光照射下的四方天井,围着井沟,种了一圈植物,最是高大的是一株茶花。
“茶花?这不是我们本地的植物,想必道长花了些心血从别处带来的吧?”顺亲绕着一丛植物,说道。
“公子好学问,这确实不是本地所长,乃五年前贫道从北边康州带来的。”道长说道。
听说康州,顺亲楞了一下。他自己的父亲就出生成长在康州,迫于生计,才来到此地谋生,最后安家落户下来。他忙向道长作揖道:“未及问道长仙号?”
“贫道善应。”善应道长递给顺亲一竹杯,里面是草药熬煮的茶水,浅芥末色。
“道长仙号莫不是出自《周易参同契》之‘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中的善应二字?”顺亲端详了一下这竹杯,竹青都没有完全褪去,看来用得不多,他呷了口清茶谦恭地问道。
善应道长颔首而微笑说:“公子果然是学问人啊。”
善应俗家就是康州人士,家境平常,只是本人自小爱读书,一心想求取功名。无奈十三岁那年家乡水患,一夜间失去父母亲人,流落在附近山上道观一段时间,渐渐也就悟道了。机缘巧合,他来到紫霞山道观。后又来到此地,却是善应道长的师傅定悔大师的安排,要善应在此处候一人渡劫。
所渡何劫?谁人之劫?天机难泄露,善应也是尽忠守道之人,或许,也是真的不知其中渊源。
听说顺亲是要去对面的山上祭拜,又见他两手空空并无香纸蜡烛的,善应道长让他在自己这里拿些檀香、金文纸、纸马之类的去烧拜。
“谢谢道长,内心里有就好了,其它都是形式。况且,我惯常如此简单的。”顺亲摆手拒绝。
“公子真至纯至性之人。”说着,善应道长给了顺亲一块两指宽的竹片,猛一看像是玉珏,虽是竹子材质,打磨得十分精巧润滑。竹黄面上阴刻“太虚天图”四个篆书体字,背面正中小小二字楷书:仙君。
见顺亲不解自己送珏的意图,善应道长忙说:“不是什么机巧玩意,给公子做个纪念,回来我还煮茶等公子呢。”
接过竹珏,谢过善应道长,又在他的指引下,顺着道观墙根的一条草掩小路,穿过一陇才下秧苗的水田埂,就到了山上。这条小路,以前也走的,因为突然起了座房子,倒显得生疏起来。
善应道长站在蓖麻树下,垂下的树枝半掩映着,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蓖麻树下观红尘,缓缓西风不觉寒。前世有缘迷指引,老夫于此炼丹砂。蓖麻树,在这一带,虽是平常,因为其气味特殊,蚊虫不敢靠近。所以,也常被人当成避灾免邪的树,说树上常有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