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有过孩子吗?那个孩子又是怎样去世的呢?
他想安慰她,可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他忘了,他哪里会安慰人。
柳依依抬头,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讪笑道:“抱歉,我有些失态了,真是的,刚刚还说自己释怀了呢?可是我的孩子,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都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都还没来得及替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常常想,若是那日我没有心血来潮去那后花园散步,没有遇到林氏,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若是,哪有什么如果?不过,父亲临死前同我说,人活一世,总归还是要向前看的,不能因为一朝的没落而就此沉沦放弃。想想也是,我今年不过才二十七,还有好长一段未来呢,好长一段未来呢……”说罢便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可这笑,无论怎么瞧来,也没有往日里的灿烂和煦,反倒是添了一抹苦涩。
“你为何不同你夫君一起?”他问,你为何不同你的夫君一起安家于幽都,为何要独自一人留在这山中?
“因为我讨厌他,恨不得从未认识他。”她醉醺醺地答,“我真的很讨厌他啊……”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似乎对谁都很友好的女子嘴中,听到了厌恶之色。
最终,她醉了,倒趴在那桌几上,不再说话。
屋外,月亮很圆、很亮,小雪仍依稀地下着;屋内,火炉中的火焰静静地跳跃着,映照在熟睡的柳依依的脸上。一切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和谐,而他静静地瞧着她熟睡的模样,心底一阵舒畅,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想,亏得她平日里总是叮嘱自己不要受冷,这样冷的夜,她竟就这样趴在桌几上就睡着了。
他把她从桌几上抱起,想将她抱到床榻上去,可她却是环住了他的脖子,顺势往他怀里蹭了蹭,继续沉沉睡去。肩脖处传来阵阵呼吸的气息,这不免令他有些局促不安,却又担心将她弄醒,只好由着她靠着,一步一小心地往她卧室走去。
在他将她放下的那瞬间,她却是猛然颤了下,随即又将身体蜷缩起来,喃喃道,“好冷……”他不敢动,只得又将她紧紧环住,任由她将头枕在自己怀里。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又随即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仿佛要逃离他的胸膛一般。他低头,女子颊边微红,睡得十分安详。
这样的动作不知持续了多久,只记得,在门外的公鸡鸣了第三声的时候,他才缓缓抽出身来,将一旁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然后走至门外,对着那雪中的月亮出神。
今晚的月色可真美,连那冻人的朔风,竟也是格外地令人舒心。他伸手,接住数片雪花,看着它们在他掌心化作数滴雪水,此刻,他的心和这手掌一样,是暖暖的。
只是可惜,这场短暂的休息该结束了,正如她方才所言,他身体渐好,该离开了,虽然他对于此地此刻贪恋至极。他这一生,负重前行,早已疲惫不堪,能有这片刻的休憩平静,已是上天的恩赐,万不该再做贪恋,害人害己。
不知千里之外的听雨阁,此刻是何光景?他们也快寻来了吧?
或许是由于多年的习惯,第二日,柳依依仍是同往常一样,辰时便醒来了。她揉了揉惺忪朦胧的眼睛,忆起昨晚自个的话唠场景,瞬间尴尬地锤了锤自己的头,恨不得找个地洞砖进去。
今儿又下雪了,鹅毛般的大雪,北风也吹的呼呼作响。而今日来寻她看病的人也不少,她不停地号脉,扎针,抓药,倒也渐渐地忘了昨日里的窘迫。
及至午间,她方才得了空闲,停了下来,可这一停却又不免有些无聊,于是拿着医书,望着窗外出神,不知这样的冬日,还要持续多久。直到千阙的突然出现,方才回过神来,她问:“饿了吗?我这就去做饭,你等会。”
可他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然后又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又望向门外。她知道他是来告别的,静谧中,她笑了笑,道:“再见。”
那日,她望着在纷扬雪花中渐行渐远的千阙,感慨万千。她记得,他是她救下的第二十三个人。时间可过的真快,转眼间便已是八个春夏秋冬,很快,她便会渐渐花白了头发,然后归于大地。那他呢,又会怎样?继续浪迹于江湖四海,直到再也提不动刀?还是,不过一两年,就如同她最初遇见他时,身受重伤,却不再幸运,没能遇上一个医者,死在这茫茫荒野之中?其实,这都与她无关了,他们对于彼此而言,都不过是红尘中遇到的万千陌路人中的一个罢了。
可这样冷的天,他就那样离开了吗?穿着来时的单薄衣裳,没有干粮没有银钱?
思及此处,她不免有些有些忧心,于是匆匆拿了一件披风和一些馒头饼子,依着他留下的脚印追了去。
及脚深的积雪,一脚踏上去,只听得咯吱一声。她原以为自己定是追不上的,可行至一处宽阔地界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手中的披风和干粮更是在不经意间,便跌落在雪地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打斗的场景,不是马翰墨这类泼皮的胡搅蛮缠,而是真正的刀剑相向,刀刀见血,直奔要害。一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顿在原地,弱弱地唤了声,“苏泽……”
察觉到她的出现,千阙不免一惊,分了神,侧身躲闪对面黑衣人挥来的剑时也就偏了几分,以至于长剑切入腹中,涌出淋漓鲜血。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已将那长剑拔出,随即又如同离弦的箭弩,飞也似地像对方刺去,速度之快,让一旁的柳依依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白光止处,是一声痛呼,飞溅的红色液体,以及猛然倒地的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杀人的场景,虽隔着数丈的距离,仍是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