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上阳王朝国都,上安城的国子监史馆所修以三百年燕云为名的史书中这样写道:
“广武帝李祚福并诸侯而王,立广聿之朝,开盛世之治……然炀帝暴虐,民不聊生,氓隶之人,行伍之卒,斩木为兵,揭杆而起,广聿二百六十余载而没……以有四百年藏丰……藏丰末,秦氏起,黄袍加身,以开三百年燕云乱世……燕云末,高祖称帝,东讨诸侯,北伐邙羌,南征苗蜀,历卅余年,终合天下以为一,安四海寰宇,定都上安,国号上阳……”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燕云大世里,有一支几百辽东后生凑成的队伍,本想着走出老家的穷山恶水,在这人人尽可称王的乱世里搏一个出人头地。
结果当他们一腔热血的加入军伍,来到上阳与邻国北夏的战场后,不足两月,便几近死光,活下来的十不足一。
眼看这种凭着砍脑袋捞战功的搏命活法就要到头了,那活下来的几十个人,就着盛夏七月燥热夜晚的月光,开始暗地里合计,是拎着刀,继续换个人跟着继续搏命,还是逃出军伍,找个地方苟且偷生,提心吊胆的过一段安心日子。
然后洗干净脖子迎接迟早会到来的逃卒下场。
正是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白色绸缎制成的书生长袍,自报家门是辽东葵山的青年男子找上了他们。
男子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脸上挂着嘻嘻的笑容,穿一身红裙,发簪上斜斜插一支金步摇,拉着青年的手,一下一下的甩个不停。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青年就让这帮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卒们死心塌地的追随了他。
当时的情况,随着当事的老卒们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老死的老死,再加上在世的老卒们都对此守口如瓶,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两名老卒的后人,在父辈醉酒失言时才得知一二。
那自称来自辽东的青年,跟这群即将成为逃卒里的一人讨了杯水喝,又闲聊一二,便拉着红裙少女的手,在众人咋舌瞪眼中,凭空飞身而出。
正当老卒们甩甩头回过神来,七嘴八舌议论刚刚在他们看来便是仙人下凡之时,只过不到一刻钟,刚刚御风而去的两人回来了。
只是回来的时候,青年已然拥着红裙少女骑上了上阳军中最好的甲等战马,落在两人身后半个马头的,是同样骑马须发苍苍的老内侍。
老内侍身上穿的,是如血色一般的大红蟒袍,头上的冠檐旁,有用金丝勾在玳瑁上制成的蝉翅,旁边半缠一根貂尾。
只看这大红蟒袍和貂蝉冠,便可知这老内侍是皇帝身边内十二监里统共十二位领事提督太监中的一人。
老内侍跟着青年来到老卒们面前,从红色蟒袍的大袖里掏出一卷黄绢织成的卷轴,一段一段展开,尖细着嗓子缓缓念出上面的内容。
青年双袖一振,跪下接旨。
等到他站起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上阳军伍里身居高职,四镇将军里的镇东将军。
老内侍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还未待老卒们从看到青年那“方为读书郎,转入天子堂”的际遇而产生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就看到老内侍瘦骨嶙峋的手向怀中掏去。
等到他将怀里东西取出拿在在手心后,老卒们更加吃惊地发现,他手中拿着的,竟是那可越过太尉和兵部尚书,直接从皇帝手中支出五千甲士的银质鹰符。
青年笑了笑,将鹰符接过来揣进怀中。
从此之后,青年便以一种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迅速在上阳军伍中崛起。
两个月,青年手下的队伍由开始标配的五千人,壮大到一万有余。
同年秋月,青年奉命越过北赵天险封山,奇袭其大后方,火烧北赵最重要的产粮地封阳平原,以阻断北赵秋收。
待到青年率部越过那重峦叠嶂,顶峰终岁积雪的封山后,便和同样准备越过封山直插上阳左翼的北赵骑军,在一望无际即将待收的麦田里不期而遇。
北赵骑军足有三万人,人马俱甲二重,隶属于赵王亲卫上党重骑,由北赵皇族名将赵画龙亲自统帅。
上党重骑,是北赵名士石豪庭平生三大杰作之一,在注重甲防的同时,并未舍弃大多重骑所欠缺的机动性,而是在战马耐力和骑卒体魄上严格把关,非封阳马场里的六尺以上大马而不用,非披甲三重带盾提矛日行五十里者而不可用。
六尺马,非以蹄跟到耳尖论,而是仅算到肩部。
而骑卒和胯下战马身上的铠甲,用的的是上党铁矿开挖出的精铁经过上百次的折叠锻打后,冶出一副副冷锻鱼鳞钢。
这样的人与马组成的骑军,一旦数量达到千人以上,便是是名副其实的屠戮机器。
再反观青年手下,仅有一万八千人,大部是从各大军寨中临时抽调而出,且因长途奔袭而舍马甲长枪而只携弓刀只披单甲的轻骑。
在双方各自派出的斥候不期而遇时经历了一番以上阳百二十轻骑全部死绝而告终的缠斗后,双方不约而同的休整了片刻,然后共近五万人,便在这金黄的平原上开始了第一次对撞。
一万八千人对三万人,轻骑对重骑,长途跋涉对以逸待劳。
单从兵力和士卒素质看,青年似乎毫无优势,只有被赵画龙砍瓜切菜,让他在军功簿上再添一笔的份。
然而,从白日辰时许双方第一次对撞,到夜间酉时许,在近五个时辰的无数次骑军硬碰硬的对撞之后,最后活下来更多的,竟然是那青年手下的寻常轻骑。
这一战,便是被当今稷山书院兵苑大家武素子誉为“用兵如神,几近道矣”,“以人算胜天算,天算不如人算”,“燕云三百年骑战第一”的封阳野战,也由此奠定了从此以往青年手下骑军战力天下第一的地位。
之后的十四年间,青年带着那爱穿红裙嘻嘻笑的少女,于上阳东南北三方转战,以一人之力覆灭了燕云十三国里的八国,将上阳的版图扩大了四倍有余。
再到后来自己也着了红装,和已经长成妙龄女郎却依旧不改古灵精怪的少女在红烛前拜了又拜。
再然后,成为了上阳唯一的异姓一字并肩王,封地在上阳统一中原后版图的最北边,替上阳皇帝守住了帝国抵御游牧民族南下的门户。
青年便是北辰边军四十万铁骑共主,当年文榜将榜均连续夺魁数年的北辰第一代藩王,辰王沈继尧。
和他成亲的红衣少女,娘家姓南,闺名单字一个师,是为北辰王妃。在青年因天妒英才,未及天命之年便英年早逝后,一肩挑起北辰大梁,成为的北辰第二位藩王,也是自姬有分封后,千余年间唯一一位女藩王。
二人膝下无子,仅育有两个女儿。
在转战南北的途中,二人收下了四位义子。
北辰王妃南师膝下还有一位青年老友的遗腹子,出生的时候,那三公九卿独占七人的庞然大物,被南梁皇帝一句话,便以叛国罪诛九族,砍下的脑袋在怀水边滚成小山,流出的血染红了半江清水。
南师对其尤其怜悯,将其视若己出,却没有让他跟着姓沈。
这个遗腹子,就是当今北辰世子,时伯月。
然而,此时的北辰世子时伯月,正岔着腿,毫无正形的坐在北辰王府的偏殿里,紧挨着当今北辰王南师,有一箸没一箸的戳着桌面。
面前正中放着的是用整块蓝田玉雕成的海碗,里面是昨日方在山上猎到的那只野熊两只前掌。
在他的手边更是堆了盘盘碗碗的十几样,每一道菜都是北辰王府私有的厨子极尽工巧之能,煎炸烹煮炒煸熘十八般技艺且齐上阵精雕细琢出来的。
年轻人把握着筷子的指头往后退了退,随便夹了两口海碗里的熊掌,便“当啷”一声把筷子扔到了桌面上。
这个正儿八经的北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瞅着这两块肥而不腻的熊掌,皱着眉头,一脸不爽,扭头对着主位上的南师长声叹道:“我说,姨啊,为啥要给我摆壶酒在这搁着,我又不喝。而且这玩意儿味儿这么大,熊掌的浓香还能散的出来么?”
说罢,时伯月以手扶额,另一只手在身边挥了又挥,对着左手边立在南师身后的王府管事高声问道:“宋伯,能不能叫个人来给它端走?然后再给我烹一盏烂柯寺觉印大师送来的湖州紫笋。”
南师看着时伯月的大呼小叫,不由得哑然失笑道:“行了,给你撤下去就是了,反正这顿饭就咱仨还有你陈二哥四个人一块吃,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说罢转头对身边的半老男子说到:“去叫人把酒撤了吧,再煮一壶紫笋去,记得用他最喜欢的那套冰裂纹茶盏。”
听到这儿,时伯月脸上原先拧在一起的两条剑眉瞬间就舒展了,嘴角重新咧开笑容,一脸开心的对南师说:“我就说嘛,肯定不是姨娘给我摆的酒,姨娘才不会这么干的。还是姨娘最懂我,最喜欢姨娘了。”
然而,时伯月随即话锋一转,对南师说到:“不过,冰裂纹那套茶盏就不劳烦宋伯洗出来了,那套要喝蒙顶石花才用的到,用雕龙的八宝茶盅就够,不然委屈它了。”
南师听罢,摇了摇头笑骂道:“就你规矩多,宋叔,都依他的。”
身边被姓宋的中年男子,也跟着微微笑起来,应到:“是,王爷。小殿下,老奴这就去办。”说罢便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向后退出几步,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而在王府管事转身出去的时候,依稀听见了世子殿下嘀咕了一句“多少年了就不能把小字去了真的是”之类之类的话……
时伯月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正对面的一道清丽的冷哼打断:“酒是我给你准备的,有问题?不喝就放着,一顿饭不喝东西还不至于噎着你。”
时伯月敢在南师面前撒泼打赖,但对于自己这个叫做沈南斋的姐姐,是真的言听计从,不敢出一言以背。当即便是赔笑解释到:“别啊姐,你也知道我确实不喝酒,再说了,这熊掌,就算咱王府的厨子再怎么整饬,总是会把舌头吃的沉甸甸的,不喝点茶什么的我怕是真的顶不住。”
对面的少女,虽然此时已经解甲去剑,换上了一身白色的狐裘,神色中的清冷却是不见减去半分,反而在身上那袭映雪比雪白的北地雪狐裘的映衬下,更添一二。
少女闻言,挑眉问道:“就你事多?怕呛着就别吃,十三四个菜,少这一道饿不着你。我看也不用宋伯给你烹茶了,直接给你把熊掌去了就行。”
时伯月一阵头大,连忙摆手道:“别别别,使不得。我听陈二哥说,这熊掌是姨娘听说我要回来,特意让人几天前就上山去给我猎来的,哪能不吃啊。茶得喝,熊掌也要吃,少哪个都不行。”
少女继续挑眉冷嘲热讽:“哦?你还挺知道好啊?孟夫子怎么说来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吧?你比亚圣他老人家还厉害点?”
时伯月顿时语塞,也不敢再接话了,只能拎起手边的七寸象牙箸,埋头奋力对付面前和玉盆里肥肉晶莹剔透瘦肉泛着油光的浑厚熊掌。
南师在旁边看着一儿一女的对话,看到时伯月吃瘪,乐的抚掌而笑,高高挽起的发髻上那金光闪闪的六对十二支凤翅步摇,也随着她的前仰后合而珠玉作响。坐在时伯月坐在下手处的陈繇,在抿了口手中犀角爵里名柔而实烈的新丰桃花酒后,也是会心的笑了笑。
一时间,殿里其乐融融,让这因铺了地龙而并未觉出冷意的宽阔殿堂里,更添几分暖意。
时伯月看到另外两个人都笑了,也撇了撇嘴,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拎着手中镶金的象牙箸,专心致志的对付眼前的一众盘盘碗碗。
低下头后,在那北辰世子因被鬓角发丝垂下遮住而不被人看到的俊美容颜上,一丝微笑悄悄挂上了嘴角。
看到姨娘开心,我就放心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