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南师为时伯月洗尘接风罢,时伯月裹着来时穿着的还未来及换下的那件旧羊皮裘,又随着南师来到偏殿后方的一处小院。
当年北辰王府兴建之时,当时的辰王沈继尧想要的是飞檐斗拱,青砖黛瓦,坐南朝北,背依山而前傍水,让王府地处在山南水北的阳地。
而那当年尚未满三十的红裙则觉得,建王府,当然是要怎么朱紫高楼怎么来,怎么金玉满堂怎么来,要的便是一个气派。
后来两个人折中了一下,选择了一处既有山峦亦有湖泊的地方,同时也顺遂了女子的心意,建出了王府外那违制的三出阙,以及统共三百六十开门的一幢幢朱阁碧楼。
既有依山傍水,也有金玉满堂。
再后来,沈继尧英年早逝,南师一人担起北辰四十万铁骑这一重担。
这之后,那个爱穿红裙的女子,日子过的就越来越朴素了,甚至把自己的居室从原先金碧辉煌的三层楼里迁出来,挪到了被叫做“方寸”的百丈山峦脚下,住进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
这里原先是沈继尧临湖结庐的书斋,院子里面经常摊满了他和王妃一起亲手一本本搬出来翻开晾晒的珍本孤本,任凭北地那并不温暖的阳光给它们涤尽潮湿,好不热闹。
现在这里则是南师的院子,里面依旧热闹,只是除了多了一树枇杷,少了几架书外,还多了半院的木架,上面爬满了黄瓜秧。
或许是年近五十,依旧美眷却并不年轻的女子,虽然经常弯腰之后要半天才能直起来,却越来越是喜欢养些什么了。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累得很开心”。
时伯月随着南师进到小院里面以后,便是被南师一把拉住按到了小榻上,好好地陪她聊了半天自己这次出游经历的闲话,而等到他从小院里出来后,已是临近巳正时分。
北地的日落要比其他地方早一些,冬月则会更早一些。
因而此时时伯月抬头看到的太阳,已是在西边的天空挂了许久的橘红色。
时伯月抬头看了看天,闭上了眼睛,迎着吹面而来的干冷北风,缓缓的舒展出一个懒腰,呼出一口带有熊掌气味的油腻浊气,过了一会,才缓缓的睁开双眼,嘴角重新噙上了那抹笑容。
随后他定了下神,转身朝着东南方走去,绕过重重叠叠的楼阁,直到眼前平旷,一方小院平地而起,里面屋舍俨然。
抬头看看门楣上的牌匾,是簪花楷书就的“醉江斋”三字。
自从广聿朝那位女子书圣以发簪尾上的雕花为样,开创了簪花体后,后世学之便多长于小而短于大。
而这块以白杨木为底的牌匾上浓墨写就的大字,却是间架结构丝毫不乱,反而在停顿转笔,提毫出锋之时,更显工巧与写意并存,女子的玲珑与男子的风流愈发的相得益彰。
时伯月就这样盯着白底黑子的牌匾,愣愣的出神,随后眯上了眼睛。
有个女孩,喜欢穿青裙子,写得一手好楷,和姨娘一样爱笑。
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涌出来两团平常不显的酒窝。
正当他发愣的时候,有一个头上扎了双髻鬟的女孩从门后拐出,撑着一把遮雪的红油纸伞,裹着一件御寒的雪白貂裘,袅袅娜娜地倚着木门,看着眼前抬头的男孩,笑意盈盈地抬手轻扣了两下门框,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男孩缓过神来,睁开眼便是看到了倚着门框的女孩,眼神霎时间温柔好几分,微笑着说到:“在想你啊。”
女孩脸上飞上了一抹胭脂,轻轻撅了撅嘴,温柔嗔道:“不害臊,谁要你想了。”
“还愣着干嘛,赶紧进来,外面冷。”女孩一边说一边对时伯月招了招手。
男孩看着女孩不知是不是被冰雪冻出来的红扑扑的香腮,再听到娇嗔,心里顿时一暖,抬脚向前几步,便是想要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却没想到被女孩轻轻把手按在胸膛上推了开来。
抬头,是迎鼻而来的女孩幽香,以及微红俏脸上的一双明眸,弯成两汪蛾眉月。
“先去沐浴,在外面跑了那么久,都脏成泥猴了。”
少年无奈,只好把举起来的双臂又放了回去,苦笑着点头说了句“好”。
进了醉江斋并不算宽阔的大门,沿着蜿蜿蜒蜒的回廊,兜兜绕绕转过几间青砖黛瓦的屋舍,便是来到一处庭院之下。
庭下有汤池,以玉石雕琢为岸,地下温泉自然出涌。
池外不远有白梅三两株,黑枝落雪。
身为北辰世子的少年,此时正闭着他那双桃花凤眸泡在池子里,浑身放松的把下巴搁在岸边。进门时迎他的少女,此时则只着素色小衣,散开长发,半跪在他身后的汤池中,替他搓着后背。
青娥侍浴,端的是格外香艳。
时伯月眯着眼睛假寐,显然是十分舒坦,过了一会,缓缓开口道:“饺子,右边再用点力气。”
被唤作饺子的少女,明显是有些害羞,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力道。
时伯月觉她有些难为情,便把身子转了过来,盯着少女羞的如同蒙了层大红布一般的俏脸,调笑道:“这哪家新娘子,盖头没摘就乱跑,小心新郎官找不到成亲人着急啊。”
本来很好看的公子冬浴图,被这个看起来比女人还好看的北辰世子一开口就拆得粉粉碎碎。
少女见面前那人转过身来,顿时像是小猫受惊一般把手缩了回来,护住上身的重要部位,急急地说:“你你你,扭回去!”
时伯月却是装作丝毫听不见,自顾自的接着说:“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又不是第一次一起洗了,怕啥。”
少女听罢,又羞又气,怒道:“谁跟你一起洗了!”
随即鼓起腮帮子,瞪圆一双秋水眸子怒视时伯月。
时伯月不甘示弱,也直起身子来,睁大那双原本狭长的凤眸瞪了回去。
大眼瞪小眼。
互相瞪了半天,最终是时伯月的一个喷嚏结束了这场战争。
时伯月低下头,抬手揉了揉鼻子,嗡声说到:“饺子,我要是染上风寒了,就都怪你。”
少女本来已经收回刚才的目光,此时又再次瞪了过去,想了片刻,羞红的腮上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容,悄悄掬了一捧水,等到时伯月抬起头来,便突然泼了过去。
堂堂北辰世子殿下,因为毫无防备,被泼了个迎面满脸,顿时再次低下了头,开始猛烈咳嗽。
少女的羞怒顿时消了一大半,捧腹大笑,丝毫没有淑女风范。
然而下一刻少女便是发出了一声惊呼,因为面前的世子殿下已经缓了过来,毫不留情的恶狠狠地用手撩了一大捧水泼向了少女。
少女因为同样的毫无防备,虽然没有被泼进口鼻,但身上那本就已经有了些许水渍的小衣,顿时湿了个彻彻底底。
这回大笑的人就换成了眼眶还依旧涩红的世子殿下。
少女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奋不顾身的扑向世子殿下,不分出个你死我活不甘罢休。
两个人便这样,在这玉石雕成的汤泉池里打成一团,搅起雾霭弥弥。
过了一段时间,从汤池后面拐出来的两个人影来。
前面的那个看似刚刚沐浴完,又换了身贴合身份的雪貂裘,显得意气风发踌躇志满,却是莫名其妙的步履有些僵硬。
后面那个则紧紧贴着他,同样是换了身衣服,却低着头一言不发,满脸通红一直到脖子梗,暗地里伸出一双小爪子,死命地拧身前人的后腰肉。
当然,至于刚刚在汤池里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伯月不会说,少女更不会去说。
北辰王府占地百里有余,重楼叠阁,纷纷杂杂,一子二女各有庭院,其中世子府名为“醉江”。
北辰世子时伯月少时曾自言道“吾平生爱者,翻孤本,鞭骏马,赏佳人”,因此醉江斋府上的丫鬟数量众多,个个姿色可人,词赋音律样样精通。
醉江斋的管事大丫鬟并不是这群莺莺燕燕中年纪最大的,却是最早跟在世子身边的,就连世子殿下自己,也已经忘记当年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几岁的事了。
然而世子能够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当年还是北辰王妃的南师拉着少女,把手塞进还是个孩童的世子手中时,所说的那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以后就当你姐姐了,不能欺负她”。
当年的世子很是开心,待王妃刚刚把手拿开,便是抓着女孩的胳膊问东问西,而女孩则略显羞涩的用小手拧着衣角。
而给年幼的世子留下最深印象的,则是女孩白若凝玉的肌肤,让年幼世子第一个想到,十五夜里辰州城外映着远处山顶积雪的皎白月光。
故此,年幼世子苦苦思量半晌之后,很仔细地给她取了个“皎泽”的名字,然后兴冲冲跑到女孩面前,又是解释又是比划地问她喜不喜欢。
当看到少女红着脸点了点头之后,世子便立刻找来恰好在王府述职的陈繇,拉着他和自己一口气写了三百多张的尺方大隶,贴遍整个北辰王府。
每张纸上都只有相同的两个字。
后来慢慢过着日子,发现随着年龄胃口也逐渐增大的少女最爱吃的是王妃亲手包的羊肉馅饺子,再加上世子后来每一次都故意叫错,女孩在长成少女后又多了个令已成辰王的王妃都哭笑不得的名字,饺子。
莫名其妙变成吃食的少女自然提出了强烈抗议,然而在多次严肃抗议均是不了了之之后,少女也就捏着鼻子随他去了。
此时此刻的皎泽,貌似已经恢复了正常,正靠在世子府卧房里丈余宽的通体金丝紫檀雕花大床床头,给躺在怀里的时伯月捏肩。
床边五羊烛台葳蕤,柔光映着主仆二人均是绝美的脸颊。
时伯月眯着眼睛安静的享受着自家丫鬟的素手揉肩,缓缓的开了口问道:“最近,大家身体都还好吧?”
“王爷和小郡主前两日染上了风寒,这两天王爷已经好了些许,小郡主却仍是时常发热。”
时伯月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他突然开口道:“生半夏,枇杷叶,泡制的远志,款冬花,桔梗,麻黄,陈皮,甘草。哦,记得给小兕加糖。”
顿了一下,他又开口道:“桔梗,远志,冰片,苦杏仁,五倍子,甘草。”
“记下了吗?”他随意的问了一句。
皎泽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问道:“怎么方子不一样?”
“小兕年纪还小,有的药药性太猛,她不一定受的住,所以得用些药性平和的。”
“而姨娘她的胃和你一样,都不是很好,一些性烈的药用下去,确实能很快的化痰去咳,但也会伤到脾胃。”
说到这里,时伯月微微抬起身子,笑着对身后人说:“说到胃病,最近还疼么?”
皎泽俏脸一红说到:“还好。”
“有吃药么?”
“没有。”
“那你再记一下,明天我去给你抓。”
“嗯。”
“枳壳,白术,香橼,陈皮,木香,厚朴,砂仁,鸡内金,柴胡,延胡索,白芍,半夏,一共十三味。”
“煎一下,然后揉成水丸,一日三服,每服一钱两分。”
时伯月思索片刻,便依次报出了一十三味君臣药的名字,竟如同江河滚滚向东般不见丝毫停顿。
然后便看到时伯月坐直身子,转过头来分外正经的对身后那人认认真真地嘱咐到:“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还是——”
时伯月故意停顿了片刻,随即拖着长音说到:“多、喝、热、水——”
本来腹有本草胸有针砭的医者风度,硬是被他自己生生掰碎,撒了一地还满。
皎泽愣了一下,就一巴掌拍在了时伯月的脖子上,嗔道:“胡说什么呢?”
时伯月一脸玩味笑容:“你胃不好,当然要喝热水暖胃。还有,难道你服水丸的时候,不用喝水送服么?”
皎泽心里顿生一种即将恼羞成怒却有力使不上的感觉。
尤其是看到时伯月嘴角笑意时,这种感觉尤其显著。
于是,她就言笑晏晏的继续给世子殿下揉肩。
只是看似被她揉肩的世子殿下十分惬意,眯着眼噙着笑享受着美人的服侍,但过了一会,他就忍不住了。
因为皎泽在拼命下狠手,一双小手死命往下按,又掐又拧的,还时不时“不小心的”把手向上挪到了怀中世子殿下的脖梗子上,再“不小心的”用大了一点力气……
时伯月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抓住了肩上那双丝毫不知轻重的小手,然后左手绕过自己头顶,将抓住的那只小手塞进右手里。
右手堪堪抓住皎泽的两只手腕,往下一拉,将皎泽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无奈地笑着说:
“饺子,你要再这样乱来……”
“我就要一直这样攥着不放了。”
皎泽脸“腾”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用劲把手抽了回来,瞪了正看着他的时伯月一眼,不再说话,重新开始回归到正常的揉肩中。
然而,不久后一声长长的呼喊,打破了夜深人静后醉江斋卧房里的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安静。
“伯月哥哥——”
卧房的木门被推开,一团黑影直冲时伯月怀中扑去,时伯月顺势一倒,撞进了皎泽怀里,却听到了皎泽的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