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城内由南至北贯穿城池的主街上,有并辔徐行的两骑白衣。
并辔而行的两人身后,是四骑一排的一千羽衣白龙。
上方有鹰隼掠过。
年轻人探出手臂,捋了捋胳膊上和世子身份半点不搭的羊皮裘子,好让从天俯冲而下的那只雪翼鹰隼有个落脚之地。
鹰隼落下,锋锐的爪尖瞬间在羊皮上戳了四个孔洞。
年轻人毫不介意,反而用指肚顺了顺鹰隼脖颈上的逆羽,那鹰隼便亲昵的用那能凿穿野羊头骨的喙啄他的手。
逗那鹰隼玩了一会后,年轻人一振手臂,鹰隼通灵立刻会意,一声长戾便振翅重回天空。
目送鹰隼飞回天空,年轻人才回过头来对身边的银甲白袍将领随意的道:
“我不在这边的时候,我姐又干了什么大事,竟是让梁将军动用拂柳院的鹞子,给我连着传了三天谍报?”
“一个半月前,有个叫张文格的,带了百八十个人,抬来一百二十口箱子,自称是郡主在稷山书院的同窗,说仰慕郡主已久,此番前来要让两家再结秦晋之好什么的。”
“哦,张文格,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武威张氏西眷有个叫张允浩的庭州长史,就是他爹了吧?”
“确实是他。其实就单论张氏西眷面子上的那些东西,凭着张家当年和咱们北辰的拿那份香火情,来咱们北辰当个倒插门的女婿,也勉强是够了,当然,也只能说是很勉强。但是至于这个叫张文格的,一个庶出的二子,那就真的是有点不够看了。”
落后那被称作世子的年轻人半个马头的陈繇,顺着对方的话自顾自的说了一会,便自觉收住了话头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子,歉意地笑了笑后说道:
“刚刚是陈某妄言了,殿下恕罪。”
再看那拥着件白羊裘的年轻人,却是摆了摆手,扭头对身侧那被白甲骑白马的武将笑到:
“不打紧不打紧,咱北辰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按道理,我姐也得叫你声‘陈二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
陈繇且却是摇了摇头,微微笑着说道:“我毕竟是王爷的螟蛉子,到底还是要注意一些的,也免得有心之人借机发难。”
那年轻人听罢,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回话题继续说道:
“武威张家,当年和北辰一样,都是靠在马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都是拿血和脑袋一分一分挣出来的功名。”
“当年的张家家主,就是现在的上阳上柱国兼西北三镇兵马总节度张虎臣,领着张家的子弟兵和七万西河军,跟着咱们北辰东讨西杀了四年。”
“当年先帝让北辰分兵十万北上时,是老将军替咱们去牵制的南陈——西楚三千里沃野八百里洞庭外唯一的屏障。”
“西楚为了守好门户,和东陈凑出来二十万联军,光楚武卒就有三万。然而老将军带过去的人马,仅有十五万。”
“最后,张家人能活着回到武威的,不到一万两千人。张老将军五个儿子仅剩一人。”
“武威城的缟素白带飘了三年,哭声昼夜不息一月余。”
“师父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是这老将军让张家人拿命换来的战果,上阳想拿下燕云十三国,至少还要再多出十年,至少还要再多死四十万人。”
陈繇点了点头,感叹到:“当年大将军还没走,张老将军也还能在马背上痛饮三斤马**,我还是那个先登营里挎跨马扬刀的标长,经常跟身边老将军最小的儿子拿饷银打赌,比今天谁砍得脑袋多。”
“一晃十多年,大将军走了,张老将军的腿染风寒,再也骑不成马了。”
“他最小的儿子,在一次中伏时帮我挡了三刀后,带着他那一标人转身继续凿阵。”
“再后来,大将军的援军到了,等我把他的尸体找回来火化时,从他身体里熔出来一斤多的铁块。”
“那都是断在身体里的刀和中的箭头啊!”
说道这里,陈繇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年轻人长叹一声,喃喃到:“战袍依旧染新血,几时待得故人还。北辰和张家的这份香火情,可是有点深了啊。”
发完感慨,年轻人又换上一副讥讽的口吻说道:
“也正是因为那四年,老将军这一支中眷张氏元气大伤,使得原本只是庶支的东西两眷逐渐坐大,和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的中眷明争暗斗,不亦乐乎,好几次都闹到了皇上那里,让老将军脸上颇有点挂不住。”
“但说道底,他们终归还是张氏族人,家里头的事再怎么丑也不可外扬的道理,这些世家大族可一个个都门清门清的。”
“就算朝野再怎么议论,老将军再怎么头疼,私下里的那些事再龌龊再不堪,面子上也一定得是一副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好模样。”
说道这里,年轻人不觉揉了揉眉心,长长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偏偏我姐最烦的就是这些天天仗着自己有点家世有点门庭,读了点书,就开始不懂装懂附庸风雅自命不凡,使劲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纨绔子弟。”
“依着我姐的脾气,那个张文格一句话没说好,说不定她就拔剑砍人了。”
“她要是真一怒之下,把人在王府门口一剑给杀了,也不是说不行,就他一个张氏庶支二子的身份,咱北辰还真不是怎么放到眼里,随便找个理由就给说过去了。但是张老将军那边,就不是太好办了。”
“所以,”年轻人转过脑袋,对着身边的陈繇无奈问道:“我姐真拎着剑把人给剁了?”
看到身侧年轻人的神情,陈繇扯了扯嘴角,算是给出一个微笑,说道:“那倒不至于,郡主知道这层关系所在,下手的时候留了不少分寸,只是把那人膝盖打碎,算是把腿给废了。”
“那就无所谓了,废了就废了吧。这种肚子里没点墨水却天天吟诗做赋的假书生真纨绔,多死几个,那些有真才实学却没有门径的寒门子弟,才能露锥囊外出人头地。”
“哈哈,末将倒是忘了,殿下可是在文榜上登名的,自然是看不上这种从寒门士子手里买诗来的人了”
“陈二哥谬赞了啊,说道文榜,倒是二哥你,什么时候能拿个将榜前十来玩玩啊。”
“那还不是因为没大仗打。当然,这样也好,我陈繇一人的功名和咱们北地无数男儿的大好头颅相比,那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两个人就开始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慢慢向着辰州城主道最深处的王府走去。
两人聊了没多久,便来到的北辰王府大门外那逾制的三出阙前。
当年,这三出阙建成后,先帝的御书案几乎是被那些给事中的奏折淹掉,内容清一色的弹劾北辰王,说什么“逾越礼制”、“不守臣纲”的都是轻的,什么“脑有反骨”、“几欲自立”的,也不是一本两本了,至于血书,那也是难能一见的一下子堆出来四五本,每本后面都署着好几个名字。
这种朝廷里终日无所事事、就靠着弹劾吃饭的“骨骾”言官,每次遇到能挑的刺,都要一番轰轰烈烈的直言上书,抬棺死谏,尽全力在皇帝和贵臣面前混一个清流的模样。无论是为的日后升迁还是单纯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这都不失为一门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但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父亲,上阳武德帝却是硬生生的把这件事压下去了,言官们在状若疯狗之势的咬住不放一个月之久后,自觉无趣,这事便渐渐的淡了下去,但是却从来没真正放下过。
就算到了现在,一些“清流”咬牙切齿弹劾北辰王时,还要把这件事翻出来凑个数,整个什么“八大害”、“十大罪”之类的,显得好不威风。
来到那三栋交叠而排的高大阙楼之下,两人便是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身后的羽衣白龙骑,自己则是步行走过阙楼,直奔王府而去。
至于身后的一千骑,则是跟着那十名校尉,从辰州城里与玄武门相对的北门开出,返回城外的驻营。
那步行的白裘和白甲,刚刚走过阙楼,便是远远看见王府外一片人。
原因北辰经年飞雪,在原野上放眼望去,群峦尽皆银装。
因而北辰以白为尊,大多数北辰人也都是喜着白衣白裳,就连身为世子的年轻人也同样如此。
但凡事都不为一,正如王府外那人群中,最先一人从位置来看明显最为尊贵地位最高,却是着了一身红。
待走近些,却发现此人哪里仅仅是着了一身红。
那分明是一袭红裙,再罩了一领染红了的貂皮裘,在一众白衣银甲重显的格外鲜艳。
竟是女子。
而迎面走来的两人,在看到那袭红衣后,相视一笑,便同时把步伐加快了几分。那年轻人,更是越走越快,不多时便把陈瑶甩在了身后。
来到近前,离着那女子还有二三步左右,年轻人一个急停,袍袖一振,冲着那红衣女子便翻身拜倒,双膝着地,深深地叩了下去,恭声道:“时伯月拜见北辰王!”
那被尊称为北辰王的女子,愣了一下后,脸上绽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仿佛那四十余年的岁月不曾给这女子的容颜留下半点刻痕一般,一笑倾人城。
“回来就好,这么多礼数做甚?。”
中年女子抬头看着眼前比自己多出半头高的年轻人,突然伸出手,二指并用的捏在了他的脸上,向外拉去,又是相反方向的转了一圈,促狭的笑道:“还叫王爷?叫姨——娘。”
被揪住双颊的年轻人哭笑不得,只好含含糊糊的说道:“别捏了姨,疼。”
中年女子却是装作没听见,继续揪了片刻,又拉又扯,半天才停手,然后轻握着年轻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在年轻人脸上轻拍两下,轻声笑道:“没长胖,也没变黑,就是瘦了,长高了,也更俊了。”
年轻人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俯身轻轻的抱了抱面前的红裘女子,低声道:“姨娘倒是变了,变得更漂亮了。”
还为还未待身前的红裘女子说些什么,时伯月便先行听见了身前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冷冷“哼”字,以及紧接着而来的一道清丽声音:
“油嘴滑舌。在外面没疯够,回来接着疯?”
年轻人明显的僵了一下,而后缓缓的直起身子,松开怀中的自家姨娘,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半步,对着右前方不远处倾身作揖,顺便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子时便是一个比方才更大的笑容,一口气的说道:
“姐,我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但是现在不在手边,现在在栾川郡守家里,过两天就有人送来,保证你肯定喜欢……”
“自作多情,谁让你带礼物了?”
这边表功还没做完,那清丽的声音就噎了过来。
越过身前姨娘的肩头,年轻人看到的是脸上挂着冷意的少女,在冷意之中还夹杂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怒气。
少女并未着裙装,浑身披挂着一副北辰军中制式的鱼鳞将铠,一头秀发在脑后高高挽起梳成男式发髻,被一支银钗固定住,反而衬得少女英姿飒爽。手中倒提长剑,剑鞘通体暗红,不同寻常兵器,似是名匠铸于高山流水之间。
看着少女面色不善,时伯月也是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对于时伯月的示好,少女丝毫没有领情,反而是盯着时伯月看了半天,看到时伯月心里犯怵发毛后,才又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便是想内城城门走去,只留下一个满身鳞甲映日光的背影。
被留在原地的时伯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姨娘,却见到姨娘脸上早已是看到年轻人吃瘪后忍不住的促狭笑意。
在没人看到的城门之后,倒提宝剑的少女,缓缓地勾了勾嘴角,脸上刚刚的怒意早已烟消云散。
带什么礼物呢?
回来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