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二年,腊月廿三,小年。
辰州城,作为辰州,乃至整个北辰最大的城镇,平常便是人声鼎沸。现下又是临近年关,更是天还没亮,便是有无数出城返乡以及进城归家或是置办年货的百姓,早早的候在了城门内外,等着宵禁解除,好一窝蜂地涌进涌出。
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五更开宵禁的时分也是越来越近了。
“咚——咚、咚、咚、咚!”
所谓“晨钟暮鼓”,就是早晨宵禁解除时,撞响的报更钟声,以及傍晚落日下山时,皂衣提辖们擂响的八百响大鼓。
一长四短的晨钟声,在更漏的标尺最终滑向五更的时候。准时从城镇中央的钟楼,不急不缓的撞响了五声悠扬浑厚的钟声,寓意着腊月廿二到廿三这一夜的宵禁,彻底的结束,百姓又可以自由的来往于辰州城内外。
然而,每天都不曾变过的宵禁罢后开城门,却是在今日,变了模样。
眼下已是临近寅正五刻,即是距离解除宵禁已是有整整一刻的时间了,然而,辰州城八扇大门中最大的那一扇,面向正南的玄武门,却是始终不曾落下门外那本是该搭在已是冻成寒冰的护城河上的过河桥,打开那似乎僭越了礼制的镶了九九八十一颗黄铜门钉的朱红大门,以供城内外百姓往来。
有过了一刻钟,城门仍是未开,城内外的百姓已是有些议论声传了开来,更是有一些华贵驾辇里的小姐,或是高头骏马上光鲜亮丽的纨绔,差遣着仆役婢女,登上城头,去问个究竟。
然而,那些仆役下人婢女们不多时便是归来,却是面露难色,当主人问起城头执勤校尉是如何回复时,下人们都是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句相同的话。
大多数纨绔子弟听罢这句话,都仿佛是吃了苍蝇一般顿时大变脸色,而后立刻领着下人们,拨马便是赶回城里自家的府邸,甚至连身边一同出行的两三朋党都是不曾“告辞”一声。
而大多数衣裙鲜艳的小姐,却是在听了婢子们的回话后,眼神顿时是亮了几分,而后便是整理起了衣裙,更有甚者,甚至散开秀发,让婢子们重新为她梳妆打扮,描摹唇眼,再添上一层妆。看那样子,仿佛是数家小娘子集体去见心上人一般。
而普通的百姓们,则是一向是消息不太灵通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唯这些贵家子弟而马首是瞻的。
因而,当他们看到这些平常不知如何高傲的贵门大户纨绔小姐们如此这般的慌张以及失态,各种议论声霎时间便是如同冷水泼进了热油中一般炸了开来。
就在众多人等在玄武门后的翁城里议论纷纷时,突然,身后主街的地面,毫无征兆地轰鸣作响。
街道两边的桌椅全部在摇晃,在地上莫名的跳动着。
无论是替贵家小姐拉车的还是纨绔胯下的马匹,以及为寻常酒客百姓载物代步的驴骡牛羊,都是四肢打战,不安的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所有人,都是四处张望着,不安的打量着这异变是从何处而来的。
只有混杂在百姓中的一些经历过那场十余年之久的燕云之战的些许退役老卒,才知道那是马蹄撞击地面的而产生的轰鸣
与此同时,一头鹰隼般的飞禽,如箭矢一般,飒的从城门外掠过城头,同时一声长鸣,嘹亮了整个辰州城,从南到北十万里的所有街市,也暂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好一个鹰飞戾天!
就在不少人还未从着大地的震动和那一声鹰鸣中回过神来,身后便是有着滚滚烟尘,裹挟着马蹄声而来。
只见从主街里冲出一群铁骑,绵延成四条黑线,仿佛没个尽头。
那为首的扛旗将领,手中所拿王旗,鲜艳如血色招展,上书隶书大字,皂色幽沉,沉重肃杀。
而后,十位同样如此的校尉,都是单手持旗,面色如古井般不波不浪,身后是身披轻钢打造的一身甲胄的十个百人队。
尘土飞扬中,那骑军胯下的高头大马,俱是北辰境内以一当百、名动天下的甲等一字大马。更奇的是,所有人的战马,均是清一色的雪白毛色。
所有一千匹战马连起来,仿佛是站在那北辰城墙上眺望远山时,看见的那终年不化的万载玄冰。
见到骑队奔来,百姓们急忙街边,生怕被那高速运动的战马撞到。
一阵嘈杂后,人们重新站好,而后便是有好事者提踵眺望那些骑军。
只见那随着寒风翻滚的血色军旗上,所书的是“南”字。
单字一个“南”。
天下皆知,普天之下,北辰军中有三甲。
北辰朔州铁,北辰武州马,以及装备着朔州铁打造的弯刀钢箭,身披着朔州铁铸就的甲胄,骑跨着武州高头大马驰骋于天下的北辰铁骑。
试问天下,又有谁能与驰骋辗转过整个上阳王朝,杀穿了燕云时代南北东西一十三个诸侯国的北辰铁骑争锋一二?
无人可当!
北辰大马甲天下,北辰精铁甲天下,北辰铁骑甲天下!
昔日,有南秦王朝自觉部下一十二万以一当十的楚武卒敢与之抗衡,逆其锋芒而战。
可结果呢?交河一战,将近三十万南秦男儿战死阵前,十二万秦武卒全军覆没,降卒二十万,却是被悉数坑杀,哀嚎如渊鸿累累,冤魂似砂砾恢恢。
自那以后,北辰的铁骑,世间再不见敌手。
想到这些,再联想到那些将士胯下一匹匹均是通体雪白的战马,一些知道些许内幕的纨绔心中,更是直添几分凉意,更有甚者,冷汗便是直接在这北地寒天里,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进脖颈,令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
若是说北辰骑卒,在整个上阳王朝,乃至燕云时代三百年间一十三国的所有上百种军伍里,都是排在一号位的。那么,这一千人,则是尖子中的尖子,精锐中的精锐。
北辰王,姓南。
这十个百人队,一千人,是北辰王麾下的嫡系军。
羽衣白龙,一支由北辰三十年心血和数不尽的金钱打造而成的骑军。
见羽衣白龙,如见北辰王,无王府金令箭特许,不可忤逆。
违者,无论身份,立斩不饶。
一千精锐铁骑冲刺而出,浩浩荡荡,气势如虹。
头顶上空,那只充满灵气的鹰隼,重新翻身飞往城外,似是在为这千骑领路。
待到临近城门不足十米处,一千铁骑全部瞬间静止,动作如出一辙,人马皆是屹立不动。
单单是这份狂飙后人马合一骤然急停的娴熟,便已是远远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战之兵的范畴。
为首的将军,在回身将军旗递给身旁的一名校尉后,翻身下马,直奔城头望楼而去,不多时便是回还,翻身上马,拿回校尉手中的军旗,拨转马头,对着身后的校尉吩咐了几句,而后便重新肃然,如同陶俑一般静止在这寒风中。
不多时,玄武门上缠绕着供城门开合之用的铁索的那两轮丈余滚轮,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转动声,而后城门缓缓放下,露出了门外等待多时的进城百姓,以及百姓身后那一望无际的一片冻雪平原。
当城门完全打开后,为首的将军便是将手中握着的南字王旗微微前倾,轻提马缰,缓缓向前驶去。身后的那一千骑,也随着为首之人而缓步驶出城门。
待那一千骑全部驶离玄武门内的瓮城后,便是又有数十名身着黑色甲袍的跨刀皂衣提辖,分列在城门内外,依旧是阻挡住了城门口的通道。
在看那一千骑,待到驶出城门之后,便是从一队分二列,两骑之间相隔十步,沿着主街列成两队,向外缓缓延伸,让出了中间宽广的主道。
为首那员将军,则在走出城门后停了下来,在门口缓缓勒住了马缰。
这样一来,这一千骑便是沿着辰州城玄武门外的官道,一直绵延了十里之远,直到城外第一座送别亭。
这一千纹丝不动的羽衣龙骑,很快便是和辰州城外的冻雪平原融为了一体。
转眼间,玄武门城头的日晷便是将影子投向了巳时三刻,那一千白马骑士,足足站了将近三个时辰,却依旧是如同标枪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不曾摇动半分,任凭不知从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学堆满肩甲。
北地寒冬里几乎不能带来丝毫暖意的那坨太阳,慢吞吞的爬到了天的正当中,而日晷,也是指向了午时。
正当那些城内外的百姓终于因为一上午不能出入辰州城而喧闹起来的时候,十里外的送别亭处,走来了一个骑着白马打瞌睡的年轻人。
年轻人摇摇晃晃的,随着胯下白马的步子一颠一颠,东倒西歪,让人看着都上前扶一把,生怕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栽在地上。
就这样,骑着白马打瞌睡的白袍年轻人,便是摇摇晃晃的沿着官道走向玄武门。
官道两旁的羽衣白龙骑,在年轻人经过前,便是一个个的翻身下马,“刷”的抽出白马腰间悬挂着的北辰刀,低头单膝跪拜。
等年轻人身下老马缓缓走过,再无声无息的收刀归鞘翻身上马,默默地重新列成队伍,拉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这一幕,绵延了从送别亭到玄武门的十里路。
临近城门,那白马便是慢慢的放缓了步子,最后几乎是一步一挪的蹭到了城墙外,而后彻底不动了。
候在城门口的那名正四品建武将军,一眼看见那远远走来的骑马年轻人,立即奔驰到他而前,翻身滚落下马,单膝跪下行礼,恭声道:
“末将陈繇,参见世子殿下!”
“末将奉辰王之命,特于此恭迎世子殿下回辰!”
伴随这名自称陈繇的武将那一声“恭迎”,整个瓮城内外,顿时炸开了锅。
而那歪坐在白马身上的年轻人,在那将军话音落下后,缓缓的睁开了双眼,待看清眼前情景后,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扶起陈繇,而后笑着说道:
“陈二哥,我到家了啊。”
陈繇缓缓站起来,勾起嘴角给出一个温润的笑容,久经战阵却未显丝毫黝黑粗糙的脸庞上露出几颗牙齿,伏低身子,对着比自己低上半个头的北辰世子爷,贴着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殿下,王爷在府上等你,让我接到您就带您直接过去。”
“还有一事,王爷吩咐的是不要告诉您,但属下觉得还是要跟您知会一声。”
“郡主她,也于昨日晚些时候,赶了回来……”
被唤作北辰世子的年轻人人,在听到陈繇提到王爷在等他时,脸上的笑意顿时增加了几分。
而当“郡主”二字从陈繇嘴里说出来时,年轻人脸上一直挂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温润笑意,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迅速换上了一张苦脸,一把抓住面前高大将军的臂铠,哀嚎道:“完了完了,我姐回来了。陈二哥,能不能让我先回世子府,或者让我去你那边躲一躲?”
陈繇看着自家世子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忍着笑低声说道:“殿下,属下窃以为,咱们还是直接去见王爷的好,不然王爷怪罪下来,属下可承受不起,说不定还得给您抓回去。”
年轻人听见陈繇这么说,也只能长叹一声“罢了”,而后翻身上马,身体瘫在马上,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走了走了,我就不信我姐还能吃了我”。
走入城门,丝毫不见在路旁脏雪里跪成一片的百姓,长吸了一口这北辰冬月里的寒冷空气,重新挺拔起了身子,一脸视死如归的对同样翻身上马的陈繇,毅然决然道:“二哥,走,去见我姐!”
陈繇绷了半天,终于还是把头扭了过去,肩膀开始不停地耸动。
世子回头瞥了眼忍笑忍到最后忍不住的陈繇,只能无奈的长叹了一声,把身子缩回了羊皮裘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冲着陈繇扭扭头,示意他可以出发。
马上的高大白甲将军看到后点了点头,旋即拨转马头,先是拿回了放在校尉手里的王旗,而后又吩咐下去,让那在跪拜过后已是重新上马默默跟上年轻人世子的一千的羽衣白龙骑,也跟着进了城。
一千羽衣白龙,来时如惊雷卷地,去时如落雪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