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二年末,腊日,黄昏。
上阳北陲,北辰道,辰州。
天雨雪,风卷松。
风尘喧嚣的客栈前,雪积了又扫,扫罢之后又再度积上,仿佛没有个尽头。
客栈前原本应是迎风招展的酒旗,也被这大雪打的不见晃动。
这就是中原人士诗词中写到的“雪压三尺,苦寒千里”的西北苦寒之地,上阳北辰道。
又一阵寒风卷过,客栈门前扫雪的店小二擤了擤被冻得通红的酒槽鼻,缩了缩脖子,又狠狠的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将扫把靠在墙根,把同样通红的手往袖口里揣住,挪进了客栈的木门。
“掌柜,雪下这么大,应该不会来人了吧?”小二一边撸着鼻涕,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同时偷偷斜眼看着掌柜。
案台后面站着的中年人,用长得已经看不清的一块毛毡裹住头顶,听罢小二的话后,拨弄了几下眼前桌案上的算盘,提起旁边笔头半秃的破毛笔划拉几下,便丢下的手中的账簿,搓了搓手,头也不抬的说道:“去,看看后厨老万炖的炖的饺子好了没,好了给我盛碗素的来。”
小二一看掌柜的不搭理自己,顿时把嘴一撇,转身磨磨蹭蹭的挪向后厨,极不情愿的掀开布帘,然后扯着嗓子吼道:“老万!老东西要吃的饺子好了没!”
掌柜听罢,顿时把山羊胡子一吹:“小兔崽子,叫谁老东西呢?信不信过年红包没你的!”
于是掌柜就扭头冲着后厨喊道:“老万,饺子就盛咱俩的,没这小子的!”
小二一听这个,顿时蔫儿了,赶紧跑到吹胡子瞪眼的老人身边:“别啊,掌柜,您老青春永在永不老啊,年纪越大赚钱越多啊……”
掌柜听了小二这几句“真心诚意”的吹捧后,再次瞪了小二一眼,就又开始用指头尖子捋那两撇山羊胡子了。
“小兔崽子,你还真别说,为啥每年老夫我都要在这大年关的带着你和老万,在这苦兮兮的守着这个连只耗子都不愿进的破店,那还真是有点原因。”
“老头子我得等个人啊。”
“诶,掌柜的,以前咋没你听说过这档子事?”
“那是因为你个兔崽子毛都没长齐。不信你问老万,看我跟他说过没?”
“嗨,我哪里小了?就我这个年纪,在村里都找罢婆娘抱俩娃了!”
“咋的,半大不小的连窑子都没逛过,就开始想婆娘了?你小子还是再擦几年桌子吧!”
这边两个人东拉西扯,另一边老万的饺子也出锅端过来了,而后老万说还得去煮腊八粥,就转身又回了后厨。
于是两个人就挤在案台边开始吃这碗年夜饭。
吃了几口,掌柜又从案台下摸出来一个粗陶胚的酒壶,里面竟然是大半斤的土制烧酒。
“嘿,掌柜的,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稀罕物?来来来,咱俩一人一半。”
“多大了就喝酒,你不怕喝醉我还怕你吐我一身呢。”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掌柜还是在灌了一口后,把酒壶塞到了小二手里。
两个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吃饺子,边吃边说。
吃着喝着,天就暗下来了,而后就彻彻底底的不见一点光了。
临近年关,加上雪漫天的刮,月亮早就没了影。于是掌柜就点了盏菜油灯,两个人就着这星点灯苗,继续吃着腊八饭。
“兔崽子,给老万留两口,别自己一个人给喝光了。”
“诶嘿掌柜的,你还说我,咱俩谁喝得多你不知道?”
“我说小兔崽子,两口酒下肚,脖子粗了胆子也壮了是吧?敢跟我犟嘴了?真不信我敢抽你?”
“信信信,这我能不信吗?诶对了,掌柜的你啥时候把小翠嫁给我啊,还有,这家店是不是到时候也是我的……”
“瘪犊子玩意,滚一边去!老子把闺女嫁给谁也不会嫁你!我看你是长本事了,非得让我给你两下子……”
就在掌柜作势要打的时候,客栈的柴门被推开了,霎时间,狂风卷着斗大的雪团一股脑的滚了进来,屋子里好不容易靠着炉子里几根削薄的柴火聚起来的热气,顿时就散去了七七八八,桌上那盏本就晃得奄奄一息的灯苗也就一瞬间的彻底熄了。
案台后面挤着的两个人被这风吹的都是拢了拢袖口,眯着眼逆着风雪刮进来的方向瞧去。但风卷进来的雪实在是太大了,两个人挤了半天眼,也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掌柜的,啥子状况啊?”小二戳了戳身边矮上一头的掌柜,问了一句。
“管他啥状况,还不快去接客人?注意点,别失了礼数。”掌柜拿胳膊肘捅捅旁边的人,低声嘱咐了句。
还没待小二挪出案台,门外那人便是走进来,看身影,似乎是一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年轻人走进来后,顺手带上了门,小小的屋子里顿时就暖和了几分。
小二正要招呼,那人的声音却是先一步的传来:
“掌柜,今年的雪还真是大,莫不是刮的连您的眼睛都看不清了?看来一会儿还得给您再开几服药才是。”
声音里饱含着温润的笑意。
缘是屋内灯光昏暗,小二并没看清来者的面容,只是听着这声音,似乎是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记的不是那么的清楚,只能是抓了抓头,讪讪开口说道:
“诶,小哥,敢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不嫌弃……”
“哎呀,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眼睛花掉喽。刚刚竟是没看清是小兄弟到了,还真是该打该打啊,啊?哈哈,来来来,过来坐这边,咱俩好好喝两杯,给你暖暖身子!”
正思量着该说什么的店小二,着实是被掌柜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唬了一跳。
敢情城里大院子的姑娘们来店里歇脚,老东西也没这么热情啊,咋这会跟逛窑子撞着花魁了似的,喊的这叫一个起劲?咋的了这是?
小二在这边挠头的时候,那边掌柜又开口了:“兔崽子,杵那儿干啥?快去再端碗饺子来。”说罢,掌柜又扭头对年轻人说:“小兄弟,我这坛桃花酿,是一直藏着没舍得喝。今天正好以来看老头子我了,那咱俩就把它给分了,也算是给你接风了。”
紧接着,掌柜就在小二一脸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从案台边上取了一把平常拿来劈柴火的斧子。
然后,狠狠地一斧子凿在了身旁的地上,地砖便直接被凿了个四分五裂,炸出来一个大坑,露出来一个黑陶烧成的小酒坛子。
“嘿我说你个小兔崽子,让你端个饺子端多长时间了?非得让老夫自己去啊?”
看见坛子露出来了,掌柜就一边催着在旁边貌似是被吓傻了的小二去端饺子,一边把手里的斧子随手一丢,然后美滋滋的把坛子小心翼翼的起了出来,一巴掌拍开上面的黄泥封后,抱着酒坛子顶到脸前使劲的闻了闻,一脸陶醉。
“嘿嘿,小兄弟,这可是老头子我藏了快两年的酒了,绝对好喝,来来来,我给你拿个碗,咱俩先走一个!”
掌柜一把拽下裹头的毛毡,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露出来的是一个在烛火下光溜溜的头顶。
掌柜居然没有蓄发。
年轻人在打完招呼走进客栈后,先是把身上的白羊皮裘子解下来,露出来里面同色的一衫书生白袍,然后便是抽出了木簪,散开了自己头后发髻,一任头发直垂到腰际。
年轻人的头发奇长,当他把发簪抽出后,一头长发散开便是直接垂到了腰际。
如此一来,年轻人作为一个男子,竟比一些女子的头发还长。
年轻人做完这些以后,又是熟门熟路的把裘子挂到柴门后面的钉子上,紧接着随随便便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拿起身边火炉子上的冒着热气的铜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便是一句话也没再说过,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水,直到掌柜来找他喝酒,才一脸歉意的开口说道:
“老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我是不喝酒的。”
“欸,老头子我就算年纪打了记性不好,这个可是忘不了。想想当年,你在辰州城给老头子把这条破命从阎王爷那里捞回来之后,不但没收我诊费,还请我去了城里最好的酒楼里下馆子。老头子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小兄弟你可是一滴酒也没碰,就连店里辛辛苦苦从江南运来的醉虾,你也只用了一箸。”
“今天也不是老哥诳你喝酒,这一小坛子虽然算不上什么陈酿美酒,可也算是老头子这破房子里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既然小兄弟你不喝,那老头子也不强求。”
说罢,老掌柜还是拿了两个灰陶酒碗,一个碗里分了一半,然后这一小坛子酒就见底了。老掌柜一手一碗端平,不无遗憾,又是一脸正经的说:
“既然这样,那老头子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自己敬自己一碗了。”
着白袍的年年轻人忍了一会,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然后也是另取来一个陶碗,倒了一碗热水,学着掌柜的样子,同样一脸正经的说:
“那兄弟我也以水代酒,替您敬自己一碗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将碗中酒和水一饮而尽,而后哈哈大笑。
把两只碗重重的顿在桌子上之后,掌柜看向年轻人问道:
“小兄弟,这大年关的路过老哥这里,是要再赶回辰州家里的路上歇歇脚?看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月亮一没,这天也跟着黑了。要不今晚就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再赶路也不迟。老哥这就去把卧房给你铺出来……”
“老哥,不用了,我就是来见见你,顺便讨口热水的。从这里到辰州,平常无雪的日子也要一旬左右,就像您说的,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我若是想小年之前赶回去,现在可就得星夜兼程的赶路喽。”
“那至少吃碗热乎饺子啊?”
“无妨,马背上的干粮足够了,就不麻烦老哥您和小兄弟了。”
见掌柜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年轻人摆了摆手,拦下了掌柜继续的开口挽留,站起身来,伸手把门后的白羊裘取过来披在身上,朝着柴门走了几步,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着掌柜说道:
“你的病,我在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药方还是得变一变。这样吧,老样子,等年初一的时候,我托人给你捎来。”
说罢,年轻人扭回头来,冲着身后的掌柜摆了摆手,说了声“屋外冷,不用送了”,推门而去。
掌柜也就真的没送,就站在案台后面,目光跟着年轻人跃上门外静立在风雪中的白马,在两腿轻磕马肚之后,白马人立而起,“唏律律”长嘶一声,陡然加速,逆着狂风,一路踏雪向西而去。
白袍白马的年轻人,很快就融在了这满天同样的雪白之中。
风卷雪的北辰道上,除了雪打青松的沙沙声外,便是再度重归寂静。
客栈里,店小二“呼”的一把掀开后厨的帘子,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而后愣在了原地。
“掌柜,那小哥人呢?不是说好吃饺子呢么?”
过了一会,掌柜才不动声色的缩回刚刚送别时拔直的躯干,重新把两只手揣进棉衣袖筒里,靠在身后的墙上,懒洋洋的说道:“小子,别找了,人早走了。”
“那这碗饺子咋办?”
“刚才吃饱了吗?没吃饱就自己吃了吧,饱了就给我留着。”
“真的?”
“掌柜有骗过你么?”
“哼,你不是说你就这一壶土酒吗?那你刚刚喝的是啥?还藏那么深?”
“欸,这叫私房钱。”
“你觉得我信么?”
“那掌柜问你,你以后娶了小翠,藏不藏酒留着自己喝?”
“呃……那还是得藏一点的……”
“这就对了么。快趁热把饺子吃了,等一会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掌柜的。”
……
“掌柜的,有醋么?”
“去后厨找老万自己拿。”
……
“别吃那么猛,留点肚子一会喝腊八粥……”
……
“诶对了掌柜的,刚刚那小哥谁啊,他就是你要等的人?我怎么听他口音,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你们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很熟吗?你们俩认识,我怎么不知道?按道理说,我跟了你少说也有四五年了,你认识的人我不应该是似曾相识的啊,再说,他看着还没我大……”
小二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大碗饺子,筷子还没放下,就一边那袖口抹嘴一边问了一大串问题,将仿佛在想些什么的掌柜拽回了现实。
“哦,他啊,就是辰州城里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公子,略懂些岐黄之术。”
“掌柜,啥叫略懂岐黄之术啊?”
“嗯……就是给老头子我看过病抓过药。”
“哦,那为啥我也会觉得眼熟嘞?”
“因为他也给你治过风寒抓过药……”
“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呢……”
“当时你烧的都快翻白眼了的,我叫你你都不认识了,能记住才怪。”
“这样啊,那掌柜的,我先去把碗给收拾了,再给您端碗腊八粥。”
“去吧去吧,小心点别给热粥烫着……”
目送小二拎着吃的连饺子汤都不剩的空碗走进了后厨,掌柜转过身子,嘴角撇出一丝苦笑。
然后抬眼瞥了一下即将被乌云埋住的月亮后越了越大的雪,轻轻的念叨了一句。
“变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