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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追春:西西里的棕榈树

从巴勒莫机场下飞机不到五分钟,我手里就拿了份西西里的招牌食品准备解馋。埃迪去租车公司租车了,我去机场中央的酒吧等他,然后就看见那好东西了——一排形状和大小都和橘子相当、摆放整齐的炸丸子。“里面是什么?”我问。

卖炸丸子的男人长着一双典型的西西里人的眼睛,黝黑且深邃似井,他指着圆球说:“夫人,里面是番茄肉酱。那种椭圆形的包着白汁酱和生腌火腿。”他的眼睛和这名吃一样吸引我。我发现机场中举目可见这种拜占庭式内敛又古典的眼睛。我坐在酒吧里,一边品尝带着奶油香味、又酥又脆的炸丸子,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纯正意大利人。女人的黑色鬈发宛如瀑布,随风飘动。男人身量匀称,步态轻盈。小姑娘也长着同样的黑色鬈发。老年男人因为长年劳作腰有些弯,手里拿着帽子。这时从罗马到巴勒莫的飞机到了,接机的人们蜂拥而上(从罗马飞到此地只需一小时),人们一边挥手一边问候刚下飞机的西西里人。看那些人拎的手提行李,估计离家不过两三天而已。埃迪拿着车钥匙回来了。他也立刻叫了份炸丸子,还要了一杯浓咖啡。咖啡端上来后他大吃一惊:整杯咖啡不过一汤匙的分量,还有很多泡沫。但只喝一口就令人折服。

埃迪惊讶的表情没逃过侍者的眼睛,他身高约一百六十厘米,仰视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埃迪说:“先生,越往南走咖啡分量越少,但味道越浓。”

埃迪哈哈大笑:“真奇妙。”我们把行李车推到他租的绿色菲亚特上,车嗡嗡地驶出车库。

驶在巴勒莫的海滨大道上,我们看见了大海和建在岩石地貌上北非风格的方形房屋。但一进入巴勒莫城区,便深陷狂野的车流中。所有的车开得飞快,快得我们都来不及搞清楚这是开到哪儿了。车窗外的巷子转眼即逝,大道的名字不停变化,我们在单行道的迷宫里拐来拐去。“那个侍者应该告诉我们越往南走‘更少更浓更快’才对。”埃迪吼道。在红绿灯路口,他打开窗户冲着一个骑在摩托上等绿灯的男人绝望地喊:“请问,去埃吉尔别墅酒店怎么走?”

“跟我来。”他也大喊道,紧接着就冲了出去,在车流中左突右冲,不时回头看我们跟上没有。幸好我们勉强能跟上!埃迪反正跟定他了。车子在城市里开出了在高速路上的速度,并驾齐驱,你上我下。我们的小车前后左右也都是些小车子,间距只有五厘米。若是有人急刹车,准会有上百辆车连环追尾。幸好没人那么做!到一个岔口后,摩托车主指了指左边,冲我们挥挥手,自己则朝右边一个急拐弯,耳朵都差点碰到地面了。我们拐弯继续向前冲,忽然就到了一条静悄悄的街道,要找的酒店赫然立在面前。我们缓缓驶入停车场。

“到走之前也别再开车了,这里的交通实在是糟糕透顶。”

“和我想到一块了。”埃迪说,他的手仍然握着方向盘。“我们去哪儿都乘出租吧,在这里开车和奔牛一样。”我们拎起行李,锁好菲亚特,在离开酒店前再也没看过它一眼。

据经理说,我们的客房是“巴勒莫最漂亮的房间”,既然如此,我俩更有理由在浴缸里放好水,洗个泡泡浴,再从小冰箱里取些冷饮喝,好好地休息一番。因为最近托斯卡纳的天气辜负了我们,所以我们才打算到南方追寻春天的脚步。原本惬意舒适的早春三月突然间就变了脸,寒风四起,冻雨敲窗。普里莫本来打算固定住我家那摇摇欲坠的石墙,现在不得不把人手撤去做镇上的室内装修活儿,得等地上干了才能回来继续。那天我们坐在壁炉前喝酒,埃迪说:“我敢肯定,西西里一定已经很暖和了。咱们明天就去那儿,怎么样?”

“明天?”我抬起头来,不再看书。

“其实很近。开车到佛罗伦萨,再坐飞机过去——全程不过三个小时。和从旧金山到西雅图差不多远。”

“我从没去过西雅图。”

“那不是重点,我们以后可以去。关键是天气预报说这里接下来的一周都是雨天,而西西里阳光明媚。”他把报纸上的天气预报递给我看,意大利中部布满灰色斜线,而西西里到处都是黄色笑脸。

“但我有恐巴勒莫症。万一碰到黑手党在葬礼上火拼,咱们丢了性命还上了晚报怎么办?”

“我们不会参加任何葬礼。另外我们在西西里一个熟人都没有,黑手党对我们没有兴趣。”

“那好吧。”我停顿了十五秒,“咱们打包吧。”

隔天,我们已经身处这间一角有四扇大门通向阳台的房间里。芳香的空气、棕榈树,还有碧蓝碧蓝的海水。六米高的顶高配上豪华的拿破仑时期的大型家具,再加上瓷砖地板、雪橇床——真是美轮美奂,与他们一开始安排给我们的房间截然不同。那个房间在酒店另一侧,里面黑漆漆的,铺着一块我都不想踩脚的地毯。服务生拉开百叶窗,只见一面高墙赫然矗立眼前。“没有棕榈。”我说。

“这里看不见棕榈。”他应道。

我平时不喜欢抱怨,埃迪更是如此。可一小时后我俩还是下楼去找经理:“我们的房间不漂亮,你们这么美的酒店,我想应该有更……还有空房吗?我们想看棕榈树。”

他查了我们的房号后做了个鬼脸。“跟我来吧。”然后领着我们走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来到现在这个房间。他拉开帷幕,推开通往阳台的门,明亮的光线立刻涌入室内。“看,夫人,棕榈树!”他又领我们看了看八角形的小客厅,里面放着镀金高背椅,好像我们应该请四人室内乐队演奏来伴我们入眠似的。

“现在我满意了。”我告诉他。

出租车来得很快,我们立刻驶入碰碰车的洪流之中。司机告诉我们,这里的交通状况一向如此,但事故并不多。为什么?他耸了耸肩,大家已经习惯了呗。坐在汽车后座上,我们很快发现司机说的是实情,这里的行车速度比别处要快上一倍,司机们一个个警觉异常,像在参加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比赛一样。司机把我们载到一个交通主干道附近的海滨空地。离开喧嚣的街道,迎面飘来一阵花香,小贩兜售着五颜六色的小苍兰,紫的、黄的、白的,非常漂亮。我们在旧金山买的花束都很小,但这里却都是大把大把的,每一把都包着粉红的锡箔纸,还系着长长的丝带。

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吃午餐,我们只点了份比萨果腹,就是那种表面撒了大面包丁的比萨,然后边吃边逛。举目可见棕榈树、人满为患的户外餐桌、卖奢侈品鞋包的小店,还有高举着放了糕点和咖啡托盘的服务生。

糕点!每家糕点店陈列的款式都多得惊人。我们习惯了托斯卡纳较干的糕点,而这里的糕点上堆满了奶油。一个女人在她店铺的橱窗里装点着造型逼真的各种杏仁软糖,包括菠萝、香蕉、仙人果、柠檬、樱桃等形状,还有特意为复活节准备的一身卷毛的羊羔造型软糖。糕点店的食品柜里放满了杏仁蛋糕、野草莓馅饼、意大利脆饼和坎诺利(奶油甜馅煎饼卷)。各种大小的坎诺利,小至拇指,大到羊腿,一应俱全。两个点心师傅正抬着什么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所有客人立刻后退让路。原来他们抬的是一棵用小坎诺利制成的近一米高的树,这个坚硬的金字塔很像法国圣诞节吃的泡芙塔。橱窗里还有油炸饼,各种馅的:干酪、肉桂、橙子蜜饯或草莓。这些是为了纪念圣朱塞普制作的,他的命名日是三月十九日,这一天也是意大利的父亲节。

冰柜中放着各种口味的sorbetti(冰糕)——开心果、柠檬、西瓜、肉桂、茉莉花、杏仁。大多数孩子更喜欢gelato(意式冰激凌),不用杯子或圆筒装,而是塞到奶油蛋卷里吃。其实,光是看着杏仁蛋糕就已经是一种享受了,但我们还是分吃了一个包满巧克力和奶油干酪的坎诺利。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们打算走一下午的路。

到新地方的第一天,最好就是到处溜达一番,感受当地的色彩、质地和味道,看看当地的居民,体验下这里的生活节奏,然后再充当游客,走访名胜古迹。飞机、咖啡和初到巴勒莫的喜悦让我们恍若梦中。我们专挑那些别有风情的街道,只要看到乏善可陈的地方就掉头而去。这里到处种着棕榈树。我多想带一棵回巴玛苏罗,代替去年十二月被冻得半死不活的那一棵。我喜欢棕榈树,不仅仅因为它的热带风味,还因为我喜欢华莱士·史蒂文斯所描述的意象:“心灵尽头的棕榈树”。想到心灵尽头不是一面高墙、死胡同或者深渊,而是一棵高大摇曳生姿的棕榈树,我就觉得很幸福。

我们信步走进一个植物园。里面空荡荡、灰扑扑的,只有仙人掌、角豆树、桑树、龙舌兰和一些阔叶小灌木丛。棕榈树看起来像是土生土长,但其实是九世纪时阿拉伯人带来的,他们还一同带来了喷泉、辣椒、阿拉伯花纹、冰激凌、马赛克与穹顶。棕榈树和穹顶——金黄、石榴红、水蓝、铜绿的穹顶——是巴勒莫的主要特色。把圣约翰大教堂的五个穹顶漆成火红,这想法何其大胆!教堂院子里的柑橘花与茉莉花香沁人心脾,在喧嚣尘世之外让心灵得到了片刻宁静。

从地图上看,诺曼宫就在附近,于是我们决定造访其中声名最赫的帕拉蒂纳宫。旅游指南上说那里面的镶嵌画主要围绕“圣灵”和“上帝之光”两个主题。我特别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这两个概念是一回事。

帕拉蒂纳宫最初由九世纪的阿拉伯人建造,十二世纪的诺曼人将其扩建成王宫,之后的国王和贵族又进一步将其完善,最终成为各种建筑风格的集大成者,一座独一无二的建筑物。十二世纪时,拜占庭的希腊人开始使用马赛克做建筑装饰材料。通过一小块一小块彩石的拼接,我听过的每个圣经故事便这样在宫殿的墙上熠熠生辉。地板也是用马赛克或是大理石铺成,呈现东方地毯式的风格。

“圣灵”和“上帝之光”本身只是一种铺设拼接,里面还蕴含着诸多深意,就像巴勒莫这个城市,每一寸都生机盎然。我喜欢“tesserae(彩石)”这个词,词语本身就流光溢彩。在这里能看到亚当夏娃的全部故事,有雅各与天使摔跤图,还有穹顶和半圆壁龛的基督,全都以马赛克铺成。穹顶的耶稣四周是按透视法缩小而成的天使,衣服细腻精致。而半圆壁龛的耶稣正在为人施福。两幅画里的基督手指都很长。我长时间地用望远镜仔细打量他的右手,整座教堂所有的基督形象中只有这个举着右手,拇指捏着无名指,手势优雅,着色精细。傍晚时分,微弱的光线照在墙上,但基督身边的金晕依旧反射出琥珀色的光芒。

诺曼宫的其他部分没有对外开放。我们走回巴勒莫市中心时经过二战期间遭轰炸后仍未修复的废墟。我们看了看街面上的店铺,里面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商品。人行道上尽是卖鹰嘴豆油炸饼的摊子,我们干脆不在上面走。正忙于购买晚餐食物的人们,神情自若、沉默无语、一脸疲倦,但只要遇见熟人就立即容光焕发起来。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几乎看不到一个无精打采的路人。

埃迪挑的两家餐馆都被酒店的前台服务员否决了。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那些地方太危险,然后拿起圆珠笔,在我们的地图上把危险区域全部划出来。“这家怎么样?”埃迪指着意大利饭店指南上受到极力推荐但很难拼读的N'grasciata餐厅问,“这个词什么意思?”

“在本地话里是指‘肮脏’,但别害怕,只是一种说法。”

是关于什么的说法呢?我想。脏不就是脏吗。“你觉得这家最好?”

“是的,货真价实,这家餐厅自己有渔船,也没有游客。我可以打电话给餐厅为你们预定位子。”

出租车司机把我们载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里面就更不起眼了。没有桌布,没有装饰,没有菜单,只有一台电视,灯光刺眼,虫子嗡嗡地撞着灭蝇器。侍者开始上菜,帕内里(panelli)、鹰嘴豆油炸饼和煎洋蓟让我着迷。接着是浓番茄酱和小章鱼拌意大利面,对于这道菜我有点拿不准,嚼了好久才吞下去。等这道菜又传过来时,埃迪又拿了些。接下去我们又吃了道面食,沙丁鱼、葡萄干和茴香煮空心粉。接着是盘烤金头鲷鱼,鲷鱼四周堆着其他品种的煎鱼。我已经有点吃不下了。我喜欢吃鱼,但吃不了太多。埃迪对任何海里的东西都感兴趣,他倒是一直吃得津津有味,侍者见状便在我们桌边逡巡不走,拼命推销每一道菜。他为埃迪斟了满满一杯酒。此人目光忧郁,颇似那王宫穹顶画中的耶稣。修长的手指上长着一小撮一小撮卷卷的黑色汗毛,衬衫领口也露出一撮胸毛,四英寸宽的长脸看着像报纸上刊登的劫机者头像。

我吃了点辣茄子后胃口又回来了一点。这道菜带点阿拉伯风味,把肉桂、松仁和茄子煮在一起。不过后来一看到新端上来的填馅墨鱼和海鲷香肠,胃口就又倒了。侍者是不是把厨房里所有的菜都端上来了?接着又来了煎土豆。侍者不相信我已经吃不下了,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来说:“夫人,这道菜你一定得尝尝。”

我笑着摇了摇头,真的吃不下了。看到侍者抬起忧郁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突然想开个玩笑,便指着墨鱼说:“我害怕这东西。”他信以为真,马上咬了一小块证明没什么可怕的。可我还是摇头说“不”。他居然拿起我的叉子,轻轻叉起一块送到我嘴边。我惊讶得只好张嘴吃下,真的很讨厌这玩意儿的口感,像在吃软橡皮擦一样。

侍者退下去取了一道香草奶油小牛肉,可就连埃迪都放下刀叉了,他向侍者道谢:“这是我在巴勒莫吃过的味道最好的鱼。”

“你怎么知道?”走出餐厅时我问他。侍者在笑,露出了牙齿。不,他现在不像耶稣了,这副样子更像一头狼。

“肯定是的,这可是间地道的本地餐馆。”

我们一大早就离开酒店到巴勒莫的乌西里亚市场去了,这个市场大得惊人。我曾经去过法国、西班牙、秘鲁、旧金山和意大利很多地方的市场,但只有眼前这个才像真正的市场,千奇百怪、人声鼎沸、摊主死缠烂打。这个周末是棕榈主日,市场更是格外热闹。一排排被开膛破肚的羊羔鼓着眼球倒挂在摊位之上。它们那小小的蹄子和尾巴让我很是不忍,只有一点点大的内脏更令我悚然。市场里,冰块上亮闪闪的鱼儿泛着虹彩,成堆的小虾摇晃着触须。这里有整车的柠檬和晶莹的水果蜜饯,有的车上堆放着成箱的橄榄、坚果和果仁,而这些手推车的主人们嬉笑怒骂,对客人是连说带唱、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声音又粗又响。有消息说黑手党也在这里贩卖毒品,是真的吗?一个摊贩提了一篮鳗鱼,篮中仿佛是有生命的白银。他学鳗鱼扭着臀部,表明它们有多新鲜。我已经习惯了彬彬有礼的托斯卡纳市场,眼前这个更像一次热闹的嘉年华。我很想买些肥美的茄子和新鲜的绿色蔬菜操刀下厨,我的肚子响得像有一匹小马在嘶鸣。在这里下厨简直美如天堂,但我再也不会吃小羊肉了。

埃迪不愿去展有八千具干尸的卡普希尼墓穴参观。我只好买了张明信片,上面的红衣小女孩已经在玻璃棺柩里躺了几十年了,小鼻孔里塞着棉花,头发上系有丝带。我们曾在墨西哥的瓜纳华托参观过类似的地方,我看得兴致盎然,埃迪却愁眉苦脸。最后我们决定去国家考古博物馆,一直待到闭馆才出来。这是我走访过的最好的博物馆之一,由一家旧修道院改建而成,众多收藏都令我着迷。院子里陈列着从大海中打捞出的腓尼基人的铁锚和双耳瓶。有从马尔萨拉古墓挖掘出的神秘希腊石柱,柱子上刻有不同头像。有伊特鲁里亚人的文物,有些物品上的色彩依稀可见——这些从托斯卡纳附近的丘西古墓中挖掘出来的文物不知怎么兜来转去跑到了西西里。我们还看了公元前六世纪到前五世纪的庙宇匾额,是从西西里岛最著名的遗址塞利农特的希腊原址移过来的。这些匾额上绘有农林女神德墨忒尔、克里特公牛、珀尔修斯、赫拉克勒斯的形象,还记录下了雅典娜的每一次胜利。看到赫拉宙斯的结婚庆典和阿克泰翁被变成牡牛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被刻于他们所属时代的庙宇匾额上,我感觉遥远的传奇故事和想象中的距离贴近了许多。这些形象一度在人们眼中是活生生的,不是神话和历史长卷中的某个虚构人物,与人们并非遥不可及。光凭这宏大的历史背景,我们就能想象得出塞利农特遗址是多么恢弘巨大!

这里还有从塞利农特移来的一万两千个还愿神像,我们无法悉数看完,但已竭尽所能了。我们不得不错过许多展示有罗马雕塑、希腊花瓶和其他不少好东西的展厅。我们慢慢向前挪动,细看公元前三世纪繁荣古城庞贝的彩陶残片、同一时期的青铜公羊、一段由图案模糊的马赛克铺成的路面。当我们走出博物馆来到风格朴实的步道之上时,已经头昏脑涨、神情恍惚了。

巴勒莫的一切都是一场盛宴。在这样的城市旅游实属不易,挑战重重。你的脑子得不停转动,否则根本不可能消极应战。这样的地方一旦邂逅便终身难忘。我们在巴勒莫逗留了三天,感受着风俗民情,流连于街头巷尾,观赏西西里风格的巴洛克式建筑——那可是巴洛克中的经典。因为不停抬头观看各色穹顶,后来连脖子都僵硬了。母腹中的胎儿能感觉到光亮吗,是否就像捂住眼睛时透过指缝看到强烈的阳光那样?倘若能够,或许胎儿经过产道最后回眸时看到的模糊景象就会像我在那栋砖建的圣卡塔教堂内部看到的一样,是同心圆式向外辐射的微光。

令人称奇的是,在巴勒莫还可以体会到西西里人对于“新艺术”的崇尚。在坎帝(即巴勒莫中心地带一个十字路口)四方建筑的周围建有不少金属报亭,与巴黎地铁标志性建筑物所产生的美感不相上下。我们住的那家酒店里挂了埃内斯托·巴西莱的许多画作。正是他主持完成了马西莫剧院的装修工作,这座由他父亲设计的剧院,陆陆续续修复了近二十年,最近才刚对外开放。多么了不起的父子啊!另外,镇上还有不少拜占庭式、摩尔式和希腊式建筑,可以了解他们新艺术的源头,去看看应该也是一大乐事。扫兴的是许多展馆都处于关闭状态。没有告示,只是门户紧闭。

插在房间里的小苍兰开始枯萎了,我们决定明天去做环岛游。站在阳台上喝着血橙汁,传入耳中的唯有微风吹拂棕榈树的沙沙声和海湾中帆船上的铃铛声。“你想再回来吗?”我问。

“想。还有地方没走完呢。”

“我对这地方的感觉一言难尽,太复杂、太原始、太丰富了——真的令人敬畏。”

“我的感觉是,在喧闹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我无法在这里生活。除了害怕黑手党,也不敢开车。”就是叫我在东岸高速路上驾车,我都没那个胆。

“那你就买辆二手小车,一天撞上几个小坑也没关系。”

“要是我的脑袋被撞出了坑呢?”这地方真是混乱啊。我突然想起认识的一个女人讲的故事,主人公是她的一个熟人,于是我把这事转述给埃迪听。“二战时,有个来自美国中西部的士兵在巴勒莫港的一艘舰艇上服役,军舰被德军在撤退中投出的炸弹击中,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他游到岸上累得动弹不得,我想那时候德军已经撤走了。有天晚上,他走进一家歌剧院——他以前从未听过歌剧,但最后他感动得哭了,所有曾经历过的恐怖汹涌而至。听众鼓掌时他先愣愣地站在那里,接着便失声痛哭起来。散场后大家都朝剧院门口走时他还在哭,一个男人看到了,停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像在赐福似的。此后,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停下来摸摸他的额头。”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这就是巴勒莫。”埃迪感慨道。

西西里的每个征服者——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诺曼人以及其他所有君王,想必都带了不少野花种子到西西里。普里玛维拉的乡野四处鲜花盛开。山石四周的野花,如同黄色与紫色的小河般四下流淌。道路两旁满是蓝色小花,而杏树林里的长草遇到茂盛的白雏菊时也只能甘拜下风。我们很快出了城,只用了半小时。虽然埃迪头痛于巴勒莫的交通,但一上大路我就发现他正在使用从当地的士司机那儿学来的新技术——想象这里的路其实不存在,通往目的地的前方是一马平川,路中央的白线不过是想象的产物,只在需要时才派上用场。

沿着海滨向内陆蜿蜒前进,窗口一边是呈七种不同蓝色的蒂勒尼安海,一边则是野花烂漫的山景。不难理解为什么历代统治者都渴望占领这座岛屿。这里的景色层次丰富,变化多端。橘树和柠檬树的清香时时飘入车中,令人无比陶醉。

没多久我们就走到通向塞杰斯塔神庙的岔路口,这是我们打算在西西里参观的第一座希腊神庙——这里希腊神庙的数量足以匹敌希腊本土。公元前五世纪以来,这座陶立克柱式神庙就巍然矗立在高速公路附近的青山上,仿佛亘古不变。上山的小径两侧长了许多高大的茴香树,有三米多高。我从前一直困惑于普罗米修斯怎能用一根小小的茴香枝把火种盗回希腊,现在才知道茴香树可以这么高大,不仅能取回火,燃烧之后说不定还能留下不少木炭。没准就是普罗米修斯在取火的过程中发明了烤茴香这道菜。

旅游指南中这样描述塞杰斯塔神庙:“神庙呈矩形,六根立柱构成门廊。共有三十六根笔直的石柱(高十米,底座宽两米)围建于长五十八米、宽二十三米的基坛之上。山形墙和高处的楣檐完好无损。固定基坛的支柱依然存在,仍可见楣檐和壁柱上精雕细刻的装饰。”说得没错,真是漂亮极了。

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历史同样悠久的剧院,建筑风格也一样。希腊是我以前最想造访的国家。想看希腊源于我高中时对拜伦的崇拜。上大学以后,我和好友雷娜不约而同地选修了希腊戏剧课。我们给希腊航运公司写信要来旅行手册,还决定逃出去看世界。我们打算乘坐海伦命运号去希腊,却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直到现在也没去成。几年前,当我在意大利南部的帕埃斯图姆看到一座雄伟壮观的神庙时,希腊之梦又被唤醒了。“青山看着马拉松,马拉松望着大海,独自沉思了一小时,在我的梦里,希腊依旧自由。”眼前的风景完全与这些诗行合拍。

和帕埃斯图姆一样,塞杰斯塔沉默而沧桑,苍穹下唯有纯净的神庙骨架。四周没一个人影,只有我们两人与历史相对,还有从巢里向外俯冲的燕子。

我们找了一家乡村旅店,床单有些潮湿,我们蜷缩着睡了个午觉。初春太阳的热度尚且无力穿透高墙。旅店漂亮的院子中鼠尾草和迷迭香郁郁葱葱,房间里铺着鲜艳的手工地毯,摆放着铁床,窗外有海景,但这些加起来都不能将功补过。外面冷飕飕的。射入室内的阳光还未落到地板上就已热力衰竭。床头台灯灯泡的瓦数和装点圣诞树的小灯泡没什么两样。下午四点时我们又回到车里向埃里塞进发。埃里塞是一座建在峭壁之上的中世纪古镇,早期名为“埃莱克斯”。但镇上的人都上哪儿去了?我们又成了孤零零的两个人,和在塞杰斯塔一样。就连那家远近闻名的点心店里都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员工正专心致志地抽他的烟。杏仁蛋糕和撒着烤杏仁的厚柠檬派为西西里糕点名扬海内外立下汗马功劳,我很想把店里的柠檬派席卷一空。这种撒着本地杏仁的派,比我祖母用美国南部配方烘焙的还要好吃得多。尽管埃里塞是个弹丸之地,却很容易迷路。我们逛了几家商店,沿着城周走了一圈。教堂大门紧掩。我们早已知道不该仅凭一次旅游便对意大利的小镇妄下断论。换个日子换个时间,小镇很可能就会变得人气旺盛、生机勃勃。每个地方都有自己奇特的休息时刻和只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餐馆终于开门了。这个时间,还是只有我和埃迪两个人。哎呀,又是鹰嘴豆油炸饼。我们点了一份特拉帕尼口味的鱼汤蒸库斯库斯(一种源于北非的粗粒小麦粉),侍者又向我们推荐了一道椒盐海鲈鱼,这东西我有时也会在家里做。他一只胳膊下夹着瓶马尔萨拉产的红酒,一手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碟用茴香叶垫好的鱼。

吃完晚饭走出饭店时,已经想不起来把车停在哪里了,只好在镇里穿过去穿过来,不想进入了一个黑漆漆的公园,下坡又上坡。月光下的街道如同上过光的白镴般银光闪闪,大街小巷不见一个人影。现在连先前吃饭的地方也找不到了。好诡异的小镇。

回到旅店,被单还是冷冰冰的。我打开笔记本记下:埃里塞——无线电塔,非同寻常的石街。倒头便睡着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那间潮湿的小旅店,展开了次日的全希腊风格建筑之旅。塞林农特从宽阔的山顶绵延至海滨,比塞杰斯塔有更多残垣断壁。埃迪念道:塞林农特源自希腊文,意为野芹菜。这一带有几百根雄伟的断裂石柱。这些支离破碎的石柱坍塌在地,愈显巨大。我们沿着小径下山去看海滨地带的废墟,这条路线可以清晰地看出公元前六世纪时这座神庙的轮廓。金灿灿的廊柱矗立在蔚蓝的海边,我们坐在一块礁石上,吹着温柔的海风,凝神看世间最赏心悦目的美景之一。这里的庙宇遗址被命名为神庙C、神庙G和神庙E,甚是可笑。这一次又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巴勒莫见过檐壁的装饰,看到神庙高处的檐饰时也就不以为怪,但仍无法想象古希腊人是怎样把它们镶嵌进高处的。

这里的春日美如仙境,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车窗外的风光忽然变成一片煞风景的塑料大棚。用塑料大棚种菜自然是延长了植物的生长季节,能促进农业经济的发展,却大大破坏了景色。蔬菜都在塑料的庇护下长大,其中要数大棚番茄最可怜,瞧着漂亮却口味不佳。只有受到阳光直接照射的番茄才鲜美多汁,大多数西西里大厨都是等到夏天才动手制作番茄酱的。

我们路过的许多小镇都面目可憎,真应该颁布一道五十年禁用水泥的法令。战后的钢筋建筑赫然立于古迹中央,大都是公寓楼房,而且没过多久就成了贫民窟。炼油厂和化工厂于景观而言当然破坏更甚。我们途经的大部分海滨地区都一塌糊涂——到处是半途而废的在建楼房。楼盘动工时肯定耗费了不少资金,但不知为何起个头就没有下文了,难道是资金周转不灵吗?

很可能是恐惧令许多人不作为,宁愿沉默与等待。虽然到这里才短短几天,我们已经感觉到了人们对黑手党无言的愤怒。他们怎么能在邪恶势力的阴影下生活,我无法想象。我从没听人提起“黑手党”一词,作为一个游客,听不到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提出重大问题也会设法绕开,免得答案非牵涉到他们不可。如今这个时代,连火星石都有办法取来检验,婴儿都能在玻璃试管里孕育,我不明白,为什么黑手党就消灭不了。

想想没有黑手党的西西里吧,想想那时人们该会多么振奋……

我很庆幸不用参加一场有关阿格里真托的历史考试。美国人习惯相对简单直白的历史,而整个意大利的过去却盘根错节,希腊废墟上的传说故事更使得原本复杂的历史越发复杂。阿格里真托自公元前六世纪由古希腊人建城以来,先后被迦太基人、罗马人、德国施瓦本人、阿拉伯人、波旁人和西班牙人统治。墨索里尼在位时期,疯狂下令一切外来名称本土化,该城的名字于是由阿卡拉喀斯改为阿格里真托。关于易名这一狂热举动,我在罗马约翰·济慈故居的门牌上就已领教过。济慈当年远离至爱,身患肺结核丧命于此,他的门牌竟被改为乔万尼·济慈,而这个名字显得他更加不堪一击。

阿卡拉喀斯或者说阿格里真托,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出生地。西西里是他的戏剧与小说中那个荒诞不经的世界的原形。如果我也生活在这个古希腊废墟和现代废墟并存、黑手党势力无处不在的地方,笔下的人物和城镇没准也会这么乖张。皮兰德娄写道:这里的太阳能将石头融化。即使早春三月,我们也能在去神庙之谷的路上感受到头顶阳光的强度。

神庙之谷杏树苍郁、野花遍地,一排排古代城市的遗存物杂乱堆陈,从神庙到排污管道一应俱全,在这里待上几天也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看完。与其他景点不同,这里游人如织。协和神庙是我见过保存最为完整的神殿。据说只要封上神殿顶,人们就可与双子座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两兄弟交流——这座神殿也许就是为他们建的。

五天前我对这些遗址几乎还一无所知。如今,古老的尘土落满我穿着凉鞋的双足,我亲眼见到这些经过漫长的历史长河洗涤却仍不可思议地幸存于世的古建筑。神庙,卖棕榈叶编织的棕树主日纪念品的小贩,在立柱间捉迷藏的小学生,还有和我们一样手拿意式冰激凌、一脸敬畏的游客,一起立于西西里澄净的天空下。我被震撼了。就在我发愣的当口,埃迪说道:“这真是一辈子难得体验的震撼。”

不过,才到晚饭时,那些神殿就在我们脑中混淆起来了,可能是今天一口气看了太多的缘故吧。

回到旅店,我突然患上了被称为“旅游抑郁症”的病。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我都会有几个小时情绪低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作为游客的快乐蓦地被客居异国的焦虑取代。这时的我会异常安静。我忍不住想到,大多我深爱的人现在都不知我身在何处,我的不在场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这想法令我变得格外想家。我仿佛看见自己床边桌上堆满的书——可能是旅游书,看见午后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弧窗,还看到小猫“小妹”跃上床铺,用爪子抓挠黄色毛毯。为什么要到这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哪里?我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生后的世界,像个风中的幽灵。我怀疑这种体验也许出自潜意识中对于死亡的恐惧。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又如何能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呢。

酒店楼下的院子里正在举办婚宴。嘈杂的说话声、祝酒声和云鬓微乱的新娘都加剧了我的焦虑。平时我很喜欢做个隐匿于窗后的观察者,而今天却对这个角色兴味索然。他们属于这里,而我只是局外人。乐队奏响了音乐,两个身穿有点傻乎乎的蓬蓬裙的小姑娘开始翩翩起舞。即使我在地球上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根本不在这个星球上,她们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舞步。不管有没有我,月亮都会将它古老的光华洒在神殿之谷的每一根立柱上,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

翌日早晨,我们继续前行,看见了一些丑陋至极的景象,“石油化工”可真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词。可怜的杰拉镇也有几处颇有意思的遗址,但这些丑陋还是让我们驾车绝尘而去。埃迪记得古希腊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就死于此处,一只老鹰飞过头顶时往他头上扔了只乌龟,令他当场毙命。正如预言所示,他难逃命运。真是个像神话一般的故事。我相信,这个故事肯定对小皮兰德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打算在拉古萨过夜。这座山城就像我想象中的西西里——繁华又不失特色。与周边几个城镇一样,一六九三年大地震后重建的拉古萨也是巴洛克风格。拉古萨里面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小镇埃布拉。现在我们做好了迷路的准备,而事实也果真如此。我们似乎是赶上了埃布拉的某个庆典时刻。街道窄到几乎只有一臂宽,却仍旧挤满了车子,这场面真有喜感!我们像蜗牛似的一寸寸前行,转了十几个弯,怎么都出不去。途中还瞥见那座比婚礼蛋糕还要梦幻美丽的圣乔治教堂,那儿仿佛是小镇所有事件的中心——棕榈主日前的周六难道是个特别的日子吗?我们终于逃出埃布拉,找到了通往上城区那家漂亮酒店的路。酒店相对于镇上其他建筑虽然算新的,但对我们而言还是很古老。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我们坐进酒吧,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和地图。在这个地方,美国人可是陌生面孔。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来与我们搭讪,听说我们来自旧金山时顿生好奇,一个劲儿地问我们喜欢西西里吗,喜欢拉古萨吗。“Sì.”(喜欢。)我俩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坚持替我们付了咖啡的钱。

我们走在雨中,欣赏街上那些精致的铁阳台,看冒雨冲进教堂做周六弥撒的本地人。教堂雕饰精美的大门外,许多男孩在卖用棕榈叶编织的精美的手工艺品。看见大家都买,我们也买了一个,后来埃迪把它插在房间的镜子后面。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特地挑了一家十英里以外的饭馆庆祝。但车子开出没多久,就迷失在没有路标的街道上,那家饭店仿佛水中月般难以触及。我们悻悻而返,在一个用荧光灯照明、摆着橘黄塑料椅子的比萨店将就着解决了晚餐。

随意乱逛中,我们来到莫迪卡附近一家柏树苍翠的墓园。豪华气派的坟墓上精巧地雕刻着微缩的房屋与街景,算是莫迪卡巴洛克艺术的微观展示。穿过墓园的格栅或者说大门便可进入小礼拜堂,里面的祭坛上铺着亚麻布,上面放着逝者的相框,还有盆栽或花瓶。教堂门口,几只小猫趴在温暖的大理石上晒太阳,一个女人在卖力地清洗门廊,好像这是她自家的地方。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姑娘正在拔除一座新坟上的草。有人虽已久离人世,却不至于人走茶凉:在一座有五十年历史的坟前,花瓶里仍插着鲜花。

科尔托纳的墓园也是小镇的一面镜子,但没有莫迪卡的气派。四面高墙的死者之城就坐落在生者之城的下方。晚上,每座坟墓的许愿灯都会亮起,墓园里灯火闪烁。从主教大教堂俯瞰时难免会有这样的联想,仿佛逝去的人也会像他们活着的亲人一样起身,四处走动走动,彼此串门。没准他们也想多些剧场娱乐呢。

我们的下一站是阿沃拉。阿沃拉是个颇有风情的地方。街道两侧,仅一间房宽度的巴洛克式房屋比肩而立。那些身穿白罩衫的孩子多么可爱,可以让我带十来个回家吗?拐角处有些男人弯着腰,用手秤舀起堆放在人行道上的蛤蜊。卖蔬菜的货车吸引了一群群手挽篮子的妇女。我们想去山脚的海边,可是在下山小道上转来转去都找不到想见的海滩——梦幻般波光粼粼的海水和一尘不染的沙滩。映入眼帘的只有荒凉的海边浴场,因为是旅游淡季,到处冷冷清清,无精打采。

真正打动心的是锡拉库萨。我迷恋希腊的大学时光里选修过希腊罗马史、希腊罗马戏剧和希腊词源学。当时,资助我上大学的爷爷抛了句话给我:“我供你上大学可不是要你成天做些不切实际的事儿。你得拿到教师资格,将来好有个依靠。”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丈夫——非得是在大学里找来的,但绝不能是北方佬——死了或跑了,我还有谋生的一技之长。尽管如此,当时的我仍迷上了古希腊的埃斯库罗斯,喜欢古希腊人不计后果的激情和探索精神,酷爱牛奶般纯白的大理石雕像。因此来到锡拉库萨,我难掩心中的激动。神奇的锡拉库萨是古镇中的古镇,是古典文明中仅次于雅典的瑰宝。我们在邻岛的奥提伽古镇预定了一间顶级豪华酒店,房间四面都看得到海,却突然哪儿也不想去了,不是觉得累,而是心满意足了。我们在大床上躺了一下午,叫了杯咖啡,拉开窗帘看渔船小心翼翼地驶入海港。这里海水的蓝色不就是一种希腊的蓝吗?

午睡起来后,我们发现整个奥提伽古镇都在为复活节做准备。酒吧里摆放着六十厘米高的巧克力彩蛋,外面包了紫色锡箔纸,扎着彩带。有些彩蛋会剥开一半包装纸,为的是让顾客看到里面用软糖捏的十字架上的基督。还有些彩蛋各有惊喜。我很想买些用软糖做的鸽子、篮子装着的羊羔和巧克力母鸡。那些小羊像填充玩具似的,个子很大,从鼻子到尾巴都用软糖做了漂亮的卷毛。莫迪卡的安提卡·多尔西里亚巧克力厂的制造商挖空心思做出了五花八门的软糖:满载各种动物的诺亚方舟、希腊神庙、橄榄和铅笔,无所不包。软糖在意大利语中是pasta reale,软糖工艺在西西里是一种严肃的民间艺术形式。我只要吃上三口这种软糖就腻味了,或许只有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才能吃下更多。

我陶醉于奥提伽的美。之前在西西里时胸口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到了这里全都消失了。莫非这里不是黑手党的势力范围?我发现这里的人们神态轻松,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和意大利西西里地区之外其他城市的人们一样,目光坦然,相互注视对方。傍晚散步时,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了一处静卧在一片野草中的古希腊遗址。台阶上刻了几个字:阿波罗神庙。海边一条小径两侧的赤杨茂盛,树上栖息了无数鸟儿高唱着夜晚的赞美诗。隔水望去,看得见对岸的巴洛克式铁栏杆阳台、威尼斯风格的哥特式窗户、圆形大广场和复杂的中世纪风格的街道——不同的建筑与不同的时空层层叠叠地交织于此。街道在大教堂广场附近开始变宽,相互交错。只看教堂那巴洛克式的正面和入口,你绝对想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教堂的一面墙边有十二根公元前五世纪的大立柱,这里原来是雅典娜神庙。黄昏时分,许多人在广场上的露天餐吧吃东西,夕阳的余晖洒在广场上,照得他们的脸熠熠发光。

我不像荷马笔下的食莲者(lotophagi),享用过美味的枣莲就忘记了自己的祖国。我还没吃到过哪样东西可以令我忘却故土,就连世界上最好的西西里番茄酱都无此神效。不过,我们在这里吃的食物可都是人间美味。咖啡独步天下,喜好海鲜的人吃过西西里的海鲜后恐怕终身难忘。我们每去一个地方旅游,埃迪都要把当地的餐馆了解清楚,不让每个宝贵的夜晚虚度。不过今夜我们去的是一家小吃店,因为这家店的店面看上去像某个西西里大妈家的饭厅,有彩色橱柜、旧花边桌布,墙上还挂着亲人照片。我们被招呼到仅余的一张桌边。没有菜单,桌上放着玻璃瓶装的家酿葡萄酒。一个女人和她女儿正在厨房里高声说话,丈夫则在外面忙碌。他拿着一杯酒走过一张张桌子,趁顾客点菜的当口喝上几口。很快,我们点的拼盘上来了,有小墨鱼、蔬菜馅饼和橄榄。我们一扫而光后等下一道菜,但好久也不见上菜。埃迪举起桌上的小酒瓶。要添酒?老板一阵慌张,因为酒还没送过来,于是他小跑到别的桌边,拿来剩下的酒倒进埃迪的酒瓶,客人们都一脸惊讶。“酒很快就会送来。”他向我们保证。突然来了三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店主急忙躬身相迎。他们走进厨房,那里的两个女人紧张地站起来。我们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她们不停用围裙擦手,还不安地抬头看天花板。不速之客是黑手党吗?来收保护费?只见那几个男人打开碗柜,弯腰查看地板,又探头看了看灶台。一个拿出一个本子和另外两个人商量了几句,他们好像有争议,其中有个男人面色阴沉。店主的妻子往盘子里放了些什么递给他们。他们吃东西时,大家鸦雀无声,之后他们和店主握了握手并且递给他一张纸,又朝女人们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小店。小吃店里静悄悄的,店主目送他们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才长出一口气。一个一米二左右的驼背送了一坛酒进来。店主又吁了口气,赶紧打开瓶塞,把桌上的酒壶全都添满。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母女俩也笑嘻嘻地走出厨房。原来刚才是食品安全检查员搞突然袭击,但检查结果全部达标。大家一起举杯祝贺他们,又倒了不少酒。之后的服务一塌糊涂,配菜上来足足十分钟还不见主食,还把别人的烤鱼端给了我们。但没人介意,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外出散步。忽然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昨晚那家店的老板娘跳了出来。她握着我的手说很高兴又看见我,让我们一定要再光顾。她戴了条长长的围巾,手腕上挂满珠宝首饰。我一定会再去她家的小店。

我们做好了站一整天的准备。奥提伽博物馆有一幅卡拉瓦乔的名画《圣露西的葬礼》。圣露西是当地的童贞殉道士,死于公元三〇四年,因一个爱慕者仰慕她的美目,她便剜掉了双眼。我们偶然听到博物馆保安的解说,其水平绝不亚于专业导游。你们从哪儿来?啊,我表弟也在加州,等你们回加州后可一定要去见见他哟。埃迪喜欢看天使报喜图,特别是达·梅西纳的那幅经典名画更令他心悦诚服。我一向中意地方的小博物馆,因为多数离藏品源头近,更能加深游客对当地的了解。

我们走过连接奥提伽和锡拉库萨的桥,经过一个公园,然后穿过蜂窝式的大街小巷来到城中央的考古博物馆。这家博物馆可真算得上世界一流,藏品安排合理,本地区各时期的艺术品和手工艺都有展示。我们从史前的展示开始,漫步于一间间令人叹为观止的展室,追溯当地的时代变迁。展品有手工艺品、雕塑,有来自奥提伽神庙遗址的狮面、希腊献祭品,还有一匹令人屏息的青铜马——真是不胜枚举。

锡拉库萨露天剧场的选址绝妙,所在山头的外圈山石就地削平成天然座椅。舞台三百度的大圆弧设计保证了观众更好地看到舞台。剧场还设有角斗士进出的甬道。直到现在,每年夏季仍有希腊剧目在此上演。要是能扮演其中一个角色该是多么有趣啊。我们参观的都是岛上的重要遗址,还有几百座精美的神殿、台基、浴场和石碑,分布在岛屿的各个角落。这些遗址如今人迹罕至,能让你更深刻地感受它昔日的繁华。于我,这种探索与发现的感觉正是旅游的意义所在。

夜晚,我们朦朦胧胧地听见暴风雨的声响,但因为白天太累,一直没有完全醒来。直到凌晨三点,房间四周的玻璃在窗框里咣当作响,床晃得像有人在下死劲摇晃床头一样。地震了!我们一跃而起,望向窗外的海港。那里,静静的小船仿佛只是在随着海浪起伏。因为在加州有过夜间地震的经验,我们只是静候着下一个地震波。迄今为止,我们经历过大大小小许多地震,都能凭感觉估计出震级了。不过一九八九年十月那场七点五级的大地震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让我们根本没时间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突然想起一九六三年西西里的大地震,几乎摧毁了整个西西里群岛,而那之前的西西里该有多少人间瑰宝啊。今晚的地震只是摇晃了一下地表,可能只有三或四级。这是地球在提醒我们,它也有自己的韵律,不为人左右。

我们在巴洛克式小镇诺托遇到了令我心惊胆战的黑手党丧礼。也或许死者只是某个德高望重的当地人,但我们还是躲进了角落。送葬人个个穿金戴银,还有两辆奔驰轿车助阵。一口棺材被抬进教堂,抬棺的每个男人都可以在《教父》中饰演一个角色。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在伤心饮泣。我一把抓住埃迪的手臂,转身迅速离开。

去小镇诺托,不仅是为了欣赏意大利不一样的乡村风光,也为了尝尝那里的冰激凌。我们看到一本意大利美食指南,说西西里最好吃的冰激凌就在这座小镇的一条后街上。我吃了柑橘、甜瓜和茉莉花冰糕,埃迪则选了意式杏仁、咖啡和开心果冰激凌。在意大利,一杯冰激凌通常可以选好几种不同口味。美食指南没有骗人,味道让人信服。下雨了,斜斜的雨丝凉飕飕的,我们从车中取出雨衣和雨伞继续散步。被淋成落汤鸡又怎么样——天知道我们何时才会重返这个小镇。

去卡塔尼亚机场的途中,我们短暂地迷了路,所幸不久就找到了,之后飞离了西西里。飞机越飞越高,我从舷窗向下看到滨海的土地越来越宽阔,也看到西西里岛东部海岸的轮廓。“你在写什么?”我看见埃迪在列清单。

“再回西西里的理由——我们有很多地方没看,比如亚美里纳广场和切法卢的阿拉伯浴场。真不敢相信我们连陶米纳都没去。一周时间实在太短了。下次我们要去风神诸岛,不为别的,就冲这个名字。还有潘泰莱里亚,那里有马斯喀特甜酒。还有什么呢?”

一阵柠檬清香从座位下我的包里飘了出来。我在包里放了柠檬香皂、绘有柠檬和柠檬叶的瓷盘,以及一小袋真正的柠檬。“我还想多看看海边的果林。”我回想起巴洛克式小镇外的群山,上面精美的石头墙界纵横交错。“我还想多看看西西里的内陆。我们甚至没有乘便看一下浴室瓷砖。而且必须再来一次锡拉库萨,地图上标了四十八处景点,我们连一半都没看完。”最后看了一眼雄伟的埃特纳火山,飞机便冲入云霄,西西里的水光山色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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