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ta是我最喜欢的意大利词之一,意为短途旅行。这天早晨,埃迪正在看他吃早餐时常看的《意大利葡萄酒地图》,我以为他随后会一如往常地扛着锄头去橄榄林梯田,没想到他抬头对我说:“咱们今天去一趟蒙泰普尔恰诺吧,家里的酒不多了。”
“行。我想去花市买几株琉璃茉莉栽到榛树下,我们还可以顺便到农场买些新鲜干酪。”
这些不就是我们奔意大利来的目的吗?在整修房屋的漫长日子里,我觉得自己不远万里来到意大利似乎就是为了清理墙上的藤蔓和抛光地板。如今,主要工程已大功告成,虽然还不算万事停当,但至少像个家了。
我们要多买些sfuso(散装酒)。许多葡萄园都生产自酿酒,专为亲朋好友和当地居民酿制。大多数托斯卡纳人平时不喝瓶装酒,要么自酿,要么就到熟悉的人家购买。为了装酒,埃迪洗净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玻璃小颈坛和一个闪闪发亮、带红色龙头的不锈钢酒罐。我们打算用这种酒桶逐渐替换绿色小颈坛。
为了防止小颈坛漏气,我们学了一招:先往酒上面滴几滴橄榄油,形成一道自然封口后再塞一个拳头大的软木塞。我们新买的不锈钢酒罐内有一个扁平的盖子能浮在酒面上,只要在盖子和酒罐边壁的缝隙间滴上橄榄油,就能完全与空气隔绝。拧开罐底的红色龙头倒酒时,盖子和橄榄油都会随之降低位置,保证其封闭性。
一般家庭若有七到八坛酒,就得将它们放进一个特别阴凉的房间,即藏酒室。需要时拔出塞子倒在瓶子里。瓶内的酒喝完后,我们会把大酒坛搬到桌上,用漏斗将酒倒入瓶中,再在二十多瓶酒中全都滴上橄榄油加封。我们已经练就一手好功夫,只要启瓶倒酒时先微微一倾,橄榄油就不会随酒倒出来,不过跑出来两三滴仍在所难免。我把两个酒坛放在房间角落当摆设,又在可回收垃圾箱里捡了三只被人丢弃的酒缸。他们怎么连酒缸都扔?我一直很喜欢它们圆鼓鼓的样子,还有绿玻璃里泛着的酒沫子。我们用专用酒刷把它们清洗干净,再配上新塞子。“难道真的还要用小颈坛来装酒吗?”我问埃迪。
“你说得对,我们该换不锈钢罐。但别和那几个人说。”埃迪说的那几个人自然是马提尼先生、贝皮和弗兰西斯科。这几位老兄对橄榄油和葡萄酒都毫不含糊,任何小变动都会被他们嗤之以鼻。为了携带方便,我们放了两个二十升的塑料桶在车上,准备用来装散装酒。但是一回到家就得赶紧把酒倒入酒坛,否则塑料味会迅速渗入酒中。
能出去旅游真是幸福。包里装着旅行指南和相机,车里放瓶水,地图摊在膝头——何其惬意!
我最喜欢科尔多纳通往蒙泰普尔恰诺的这条路。两边的层层橄榄林错落有致。夏天时,连绵的山丘上麦浪滚滚,一片金黄。而现在是春天,郁郁葱葱的小麦和青草欣然生长。我仿佛看见七月的田野上巨大向日葵遍地开放的绚烂,听到庄稼们齐声歌唱丰收的喜悦。这个时节小羊羔都出来了。初生的羊羔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稍大一点的已经能跳跃着去吮妈妈的乳头。这样的乡村景色是我所见过最美妙的。若不是偶尔飘来的猪粪臭味,我肯定以为这里就是天堂。山边阴凉处有一大群白鹅依偎而眠。再往前走,被农夫们精心照料的麦田、果园和橄榄树就逐渐被蒙泰普尔恰诺的诺必利葡萄酒庄园取代了。
奇扬第、布鲁内罗和诺必利是托斯卡纳的三大名酒,三种酒的葡萄味都非常醇厚,极其纯正。托斯卡纳人说起葡萄酒的细微差别,一宿也说不完。诺必利酒最初酿制于十四世纪,因此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将口味做到尽善尽美。托斯卡纳出产的葡萄被意大利人称为“Sangiovese”。通过词源学考证,该词来源于拉丁语“sanguis”(血)和“Jove”(古罗马主神朱庇特),意思是朱庇特的血。可见托斯卡纳酿酒的历史有多么悠久。当地人称Sangiovese为“prugnolo Gentile”(可爱的小李子)。
我们拐进一条白石子林荫道,道路两侧的柏树高高矗立。阳光透过树叶洒了一地淡绿色的光影。我想起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句诗:“时光想起了自己,光明倏忽而至。”这话就某个层面讲真是令我心有戚戚。阿维诺尼斯葡萄园中央是一组宏伟的建筑,看到这里的大宅、家庭小教堂和富丽堂皇的附属建筑,让人特别想走进古老的时光过另一种人生。我仿佛看到一七八〇年的自己,身穿一袭厚重的亚麻裙,拿着白色水壶,手执一串铁钥匙,仪态万千地走过庭院。我不知道自己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还是女仆,但好像听到多年前自己的脚步声,还看到落在石板之上的身影。
阿维诺尼斯酒庄的酿酒师保罗·特拉波里尼长得十分英俊,就像拉斐尔肖像画中的人物。他告诉我们他正在葡萄园中进行的试验。“我在托斯卡纳到处寻找濒临绝迹的葡萄根茎,保存下那些古老的品种。”我们走进葡萄园看他用古老方法栽种的葡萄。一种是拉丁式种植法,意大利人叫“settonce”,就是把一株葡萄藤种在由其他植物构成的六边形图案中央。另一种是螺旋式种植法,“la vigna tonda”,意思是圆形葡萄园。“我想通过调整葡萄种植的密度,看酒的质量和产量会发生什么变化。”他还领我们看了熟化室,其中几间放着厚模具。还有一间维圣多酒酿制室,弥漫着夹杂浓重烟味和木头味的迷人香气。
阿维诺尼斯出产许多美酒,在庄园里或蒙泰普尔恰诺镇中央的阿维诺尼斯酒展中心都可以品尝到。埃迪对维圣多甜葡萄酒最感兴趣,这种口感滑润的酒适合晚饭后配上点心喝。去别人家拜访时,不论什么时节都有人请我们喝这种酒,不喝都不行。家家户户的橱柜里都随时备着,因为是家酿酒,主人请你喝时不能拒绝。阿维诺尼斯酿制的维圣多酒与众不同,是意大利最好的佳酿之一。因为是限量销售,我们只买到了一瓶。以前有人送过我两瓶珍贵的里卡索里陈年维圣多酒,一瓶一九五三年产,一瓶一九六二年产,是当初在纽约买的,如今兜兜转转又被我们带回了出产地。马提尼先生也送了一瓶自己的藏品给我们。现在又买到这瓶珍贵的阿维诺尼斯,我们大可以呼朋唤友,在夏日大快朵颐后品尝这琼浆玉露了。
下一站是特努塔·特拉洛斯葡萄园。这个葡萄园的葡萄大部分以常规方法栽种,成排种植,每株绑一根木桩。只有一片面积很大的,采用的是伊特鲁里亚人的传统栽种方法,将葡萄藤搭在一个低矮的棚架上。葡萄园的办公室是一栋现代楼房,掩映于古宅后的柏树林中。一个小伙子见到访客,一脸惊异,赶忙把价目表递给我们,然后领我们到会议室看样酒。埃迪来之前查阅过最近一期的《意大利名酒》(最受他信任的年度指南),他挑了一箱夏敦埃白葡萄酒,又买了一箱混杂不同品种的红葡萄酒。我们跟着小伙子走到外面的一条步道上,那儿看得见下面作坊中的不锈钢桶、橡木桶和一箱箱葡萄酒。他叫了一声,一个女人就从箱子后走了出来。她像只姿态优雅的山猫灵巧地跨过一个个箱子,挑选出我们要的酒。
一个个不起眼的黄色路牌指示出通往各个著名葡萄园的道路。因为喝过不少它们出产的名酒,这些葡萄园的名字对我们而言并不陌生。现在我们要前往波利兹阿诺葡萄园购买散装酒。埃迪朝站在田里的一个人招招手,那人便进到作坊里招待我们。“十年来最好的散装酒。”他边说边在酒箱上放了两只酒杯。尽管已是上午十一点,但鲜红的酒色、淡淡的草莓味和类似含羞草的清香都让我们心花怒放。我们找到中意的散装酒了。那人旋开一个巨大的阀门,用一根软管将酒注入我们的塑料桶中。根据法律,他必须为酒壶封口并在电脑里记下买家的名字。录入埃迪的名字时,他发现我们是老客户,便问道:“美国人很喜欢我们的酒,对吧?”而我们则代表所有的美国人痛快地回答说“是”。埃迪把酒桶硬塞到座位后面,希望汽车颠簸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时酒不会洒出来。
蒙泰普尔恰诺镇看上去似乎是依河而建,九曲十八弯,但其实它却是沿着一条长长的山脊建成的。当年亨利·詹姆斯从拱廊间眺望远方,似乎看到“一艘破败不堪、伤痕累累又超载的大船正行驶于紫罗兰色的海洋之上”。托斯卡纳的山地小镇,总是让人联想到航行在平原上的巨轮。
十七世纪时,有个铁匠拿着铁锤在圣奥古斯丁教堂广场对面建筑的屋顶上钉了一口大钟。自此以后,这口大钟忠实地记录着小镇的每时每刻。我们停下车到一家商店买蜡烛。在花盆架、钥匙扣、垫子和启瓶器之间,竟然发现了通往一座伊特鲁里亚古墓的幽暗门洞!店主打开照明灯,说:“是,很多店主装修店铺时都有类似的惊喜。”他又领我们走到店门口一个罩有玻璃的开口处指了指,我们向下一看,发现一个深凿的石头蓄水槽。店主耸了耸肩:“屋顶的水会排到这里,因此里面总是有水。”
“什么时候的东西?”埃迪问道。
店主点了根烟,将烟吹向窗口。“中世纪,可能还要更早。”每次我们看到意大利人与历史遗迹共生共存却漫不经心的态度时,都不由惊讶万分。
通往小镇历史遗迹中心的街道远离商业主街,避开了购物人潮的喧嚣。那座大教堂尚未完工的大门使得那一带越发显得冷冷清清。台阶上的一只牧羊犬算得上整座广场最警觉的活物了。这次我们没进教堂,只是从旁经过,里面的著名壁画《玛利亚之死》我还历历在目——第一幅是奄奄一息的玛利亚,接着是升天的玛利亚,四周围绕着可爱天使,信徒们在地上哀哀恸哭。广场一角,几张白色塑料椅紧靠着咖啡桌。这座气势宏大的广场此时只有我和埃迪两个人。广场上有口古井,两只石狮和两头狮身鹰首兽守护,我们低头朝着深不见底的井下张望。肩扛水瓮到井边,汲上清澈的井水,与路遇的友朋相呼想必是件开心的事。
许多葡萄园都在这座富丽的广场上设有品酒室。波利兹阿诺葡萄园的品酒室内挂着一幅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波利兹阿诺的肖像画,这个著名的葡萄园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女工作人员向我们推荐了两种自留酒,果然是绝品。这里有三种以波利兹阿诺的诗歌命名的葡萄酒:Le Stanze、Ambrae和Elegia。我们知道第一和第三个词分别是指“咏诗”和“挽歌”,但中间白葡萄酒的名字“Ambrae”是什么意思就不得而知了。对于我们的疑问,女工作人员先是摇摇头,停顿了片刻,挥挥手笑眯眯地说:“Ambrae就是ambrae。”她边说边朝四周指了指,我猜她说的是这里的氛围。我们买了几瓶自留酒和以诗命名的酒。
作为诗人,波利兹阿诺在蒙泰普尔恰诺大名鼎鼎。主街上就有一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酒吧,但里面的装修风格与诗人所属的时代毫无关系,完全是十九世纪格调。圆弧形大理石吧台后面是两间铺着深色木地板的屋子,贴有威廉·莫里斯风格的墙纸,摆着风格协调的软垫坐椅和小圆桌,十足意大利风的维多利亚时代茶室。两间房子都能观赏风景,外面是摆满鲜花的铁栏围起的阳台。我们吃了个三明治,喝完咖啡,赶紧奔向汽车。时间过得就这么快!我们又在一间教堂逗留了一会儿,走马观花地转了转。我记起这间教堂的穹顶采用了一种有错觉效果的设计,仿佛有一个环形楼梯绕着另一个穹顶回旋而上,但只有站在前面入口中央观看时才能发现这种效果,从其他角度看好像穹顶摇摇欲坠。
这里的花圃以圣毕安乔大教堂命名。因为要赶在花圃关门前买到琉璃茉莉,我们只来得及绕大教堂走了一圈。圣毕安乔教堂是我最喜欢的建筑之一,它坐落在一条柏树夹道的道路尽头,金黄色的石墙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给驻足观看这朴实雄伟建筑的行人脸上蒙上一层柔和的红晕。靠着教堂外墙坐下,阳光笼罩全身,就连墙上的反射光线也似乎在慢慢向你的后背渗透。绕教堂一周,走在环绕它的温暖光晕下,我浑身舒畅。当我们沿着环形下坡路离去时,恰好将教堂从各个角度尽收眼底。
我们买了一株杏色的三角梅填补去年冬天被冻死那棵梅树的缺,还买了两棵打算种在树下的蓝雪丹,上面蓝色的花骨朵已隐约可见。另有一棵叫皮埃尔·德·龙沙的玫瑰,是一种能顺着石墙攀缘而上的新品种。就这样,一位法国诗人与波利兹阿诺在我们的车里碰面了。
“哦,糟糕。”埃迪挥拳砸了一下方向盘。
“怎么啦?”
“忘了买新鲜干酪。”幸好出售干酪的农场就在皮恩扎,往南开几英里就到。
车厢里飘荡着酒香和植物的香气。驶回科尔托纳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青草散发的清香飘进了车厢。
我们到烧烤店买了一些香喷喷的粗麦汤团当晚餐,我另做了份沙拉。埃迪取出在蒙泰普尔恰诺买的Ambrae举到灯下细瞧。我的字典里找不到这个词。肯定是拉丁文,可能是指琥珀。我呷了一小口——酒名或许的确意指氛围,尝起来如同洒在百合和橡树叶上的甘露。美酒是被水凝固的光。我要是能说出这样的妙语该多好,可惜这话是伽利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