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一会儿,辛那平静了一下心绪,才慢慢告诉纯仔当时遭遇的事情。他说:“你别太伤心啊,我跟你说,阿瑚是被法国人开枪打死的。那次从芙泰瓦山谷离开后,又隔了好几天,我们在路上不巧遇到几名法国士兵,他们气势汹汹,把我们当成从前线撤下来的参战士兵,想要抓住我们,我们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拔腿就跑,法国人就在后面一边急追一边开枪。我和阿瑚当时都跑到了山下面靠海的岛礁,找到了一条独木舟,可能是跑得太急太慌,阿瑚中了枪居然也没有察觉,上了独木舟就说了一句:‘累死我了!’然后趴在一旁就没再说什么。我那时也顾不得看她,赶忙使劲划啊划,恨不得一下就划到法国士兵看不到的地方。等我感觉安全了,我放下船桨,人都累得有些酸软了,终于靠在一个岛礁上休息。这时我再回头去看阿瑚,只见她身下一滩鲜血,人早就没有了呼吸。唉,真是可惜了阿瑚,可惜了!我听说她从小就没爹没娘,不知道是谁遗弃了她,她吃着族人的百家饭,好不容易有人收养,终于长大成人,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却又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走了,也许是去寻找她的生父生母了吧!”
辛那这边话还没说完,纯仔那边已经听得泪水涟涟,两眼抹得通红。他抽泣着问辛那:“阿瑚没留下什么吗?”
“唉,能有什么?法国人这一追,连跑带颠,带的东西都丢了,能保命就不错了。哦,想起来了,她倒是还随身带着一个黑蝶贝,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把它一起随着阿瑚埋掉了。”
“哦,那你把她埋在哪里了?”
“塔哈岛,我停靠的那个地方叫塔哈岛,我把阿瑚抱上岸,把她埋在一棵椰子树下,让她的头朝向塔西提岛。那是个香草之岛,长满了兰花、甘草、木槿,整整一座岛上都弥漫着浓浓的清香之气,好闻得不得了,让人迷醉。那岛中间有座小山,叫奥瑞山(Ohiri),很显眼,很安静,我想阿瑚在那里会很安详,会睡得很好!”
纯仔听完,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然后默默地走向海边,向着塔哈岛的方向久久凝望……
时隔不久,阿里酋长那里又传来悲伤的信息,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林靖山赶紧带着尤福天、莫佬伍、纯仔等人去探视他,与他做最后的告别。这时,阿里酋长已经卧床多日,意识模糊,但当瓦利贴着耳根轻声告诉他林靖山等华人来探望时,出乎所有人预料,阿里酋长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林靖山走近阿里酋长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说:“阿里酋长,我们都来看您了!”按照当地部族的禁忌,平时一般人是不允许这么近距离触摸酋长身体的,不过这时大家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何况这也就是最后一次了,反而还能给病人带来一些慰藉。
林靖山不厌其烦地介绍说:“酋长您看,这是莫佬伍,这是尤福天,这是沈秀纯,还有好多人,他们都在外面,都想来看看您。我们几个作为代表,当面来感谢您,衷心感谢您对我们的关照、帮助,这份恩情与厚谊我们永世难忘,刻骨铭心,我们会一直想念您。您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老天保佑您了!”
说着说着,林靖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其他几人也热泪盈眶。阿里酋长始终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动,好像在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莫佬伍、尤福天、纯仔等人也逐一走过来,与阿里酋长轻轻握了握手,哽咽着说:“阿里酋长,您多保重,多保重!”“阿里酋长,感谢您帮助我们!”“阿里酋长,我们都会记住您,您安心休息吧!”
直到几位华人走开,阿里酋长才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从酋长那里出来后,纯仔难以自抑地跑到一旁放声大哭起来,林靖山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心情沉重地对他说:“别哭了,纯仔,别哭了,生老病死,老天爷也没办法啊,别太难过!”
纯仔呜咽着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林靖山并不知道,纯仔这番大哭,不只是因为阿里酋长,而是因为联想到阿瑚也死了,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把心里憋着的那股子痛苦与思念释放出来。当他看到酋长即将离别的神态,便难以自抑地想象出阿瑚临死时的样子,也许阿瑚也会那样默默地睁着眼睛,欲言而无语,欲抱而无能。这样,悲情交集,思念交加,他一走到室外才会情难自已,“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当然,身旁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为了酋长而哭。
当晚,阿里酋长便溘然长逝,族人们一片哀声,在他的居室周边点起篝火,彻夜敲击着鼓点,不停地哼唱着、嘶喊着,一直闹到第二天清晨。
一时间,整个部族沉浸在哀痛之中,他们为酋长举行了连续三天的吊丧活动,活动现场展示了酋长曾经用过的物品、武器以及他赢得的礼物、奖品等,塔希提官方和其它部族的人们也都来这里缅怀、哀悼。土著男人们戴着用海藻串成的项圈,女人们身上缠着散发浓郁芳香的枝叶,他们手拿碧玉、黑珍珠、鲜花等物品,送给死去的酋长,用以表达他们的敬仰、怀念。
酋长的遗体被人抹上了一遍椰子油,弥散出芬芳的香味。他的遗体被安放在鲜花从中,四周摆放着栀子花、鸡蛋花、芙蓉花、鞭炮花、茉莉花以及蒂亚蕾花。按照土著人的习俗,人们列队过来最后与酋长告别后,都会面对他的遗体倒退着离开。整个吊唁结束后,酋长的儿女们都要去酋长的居室中“踩房”,就是在里面走上一遍,同时用树叶将水抖洒在地上,以驱除他们想象中的妖魔鬼怪。
林靖山、纯仔等华人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隆重、传统的葬礼,感受到当地土著人面对酋长死亡时的悲伤。熟悉这一切的辛那悄悄告诉他们,在波利尼西亚人那里,死亡并非意味着一个人的消失,他们认为,人出生时灵魂从哈崴基(Hawaiki)这个地方抵达现世,而在去世后则会回到哈崴基。这个哈崴基是波利尼西亚人的精神家园,是一个充满着魔法与幻想的神奇世界,他们笃信的主神带着一大群其它的神都聚居在哈崴基,他们的先祖当年正是从那里乘坐独木舟,来到塔希提这个萦绕着白云和海鸟的小岛。族人们会把死者的名字永远记在部族的谱系表中,将它刻在一块木头上,周边镶上一簇簇球状花纹,并雕刻着土著人传统的一些图案。
纯仔从辛那那里还得知,当地土著人去世后大都会采用土葬和海葬两种方式,经常出海的人死后一般采用海葬,人们会将死者放在独木舟内,听任漩动的洋流将独木舟带向海洋深处。而在岛上生活的人死后则采用土葬,像酋长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人们更是会为他精心修建一片陵园。族人们会将面包树干掏空,做成棺木,将其遗体放入其中,周围散落着鲜花,然后将他埋入金星角的酋长陵中。
在纯仔的心里,酋长的葬礼同样也是为阿瑚举办的。他的脑海中总是想象着,那个躺在花丛中的人并非酋长,而是他心爱的阿瑚,人们击鼓、唱歌、跳舞,也是在为阿瑚哀悼。他相信,在相距200多公里的那个塔哈岛上,阿瑚会听到他们的鼓声与歌声,闻到从这里幽幽飘向海洋深处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