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燕然与她再见面的时候,是在烈阳下的梅花方阵之中。
荆南大学以武闻名,在校弟子无论文科是何专业,拳脚、擒拿、兵器、阵法、站桩、暗器等训练皆为必修。虽然学校并非只招收武科出众的弟子,但培养方向多是武术一途。故江湖人言:武萃子弟半荆南,荆南学子尽武萃!在荆南大学修习的弟子,若是入不了武萃盟,便无异于奇耻大辱。不过武萃盟入门要求极严,尽管众弟子日夜苦练,全校一万三千多人中,还有近半未能加入武萃盟。
甲申月的荆南城,依旧闷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在烈阳毒辣的暴晒之下,千百弟子单腿站立于梅花桩上,一个时辰之内不得丝毫动弹。绝世武功何其稀有?但打熬筋骨,提升基础属性,可谓提升武功知易行难的笨方法。
燕然何等倨傲!他身怀三大神技,更兼飞燕孤影这等睥睨天下的绝学在身,怎愿下此苦功夫?不仅经常缺勤罢练,还不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各个训练场地,好似微服出巡,下察民情。
不少弟子热得满头大汗,苦不堪言仍旧咬牙坚持。但丁蕊和他们不一样,她热得浑身通红!不是烈日下的被晒得发红,而是全身红肿,宛如一颗人间小草莓!
她还在坚持着。人群之中不乏长期混迹江湖之辈,但从未见过如此奇症。学府教官都由官方委派,个个沉稳狠辣,管束极严,但见她一个小姑娘,浑身上下红肿至此,也动了恻隐之心。
“秦君河!”
“在!”一名高大倜傥的弟子挺身出列,神情极为严肃。
“你扶那姑娘去医馆看看。”
“是!”秦君河一应之下,鱼跃而起,翻身便到了那女子面前。众人见他身手如此矫健,均忍不住大声称赞:“好轻功!”
“姑娘,退下歇息吧!”眼见她红肿得如此可怕,秦君河伸手要去扶她,谁知那姑娘毫不领情,转身背对他,好自岿然不动。
秦君河见她无动于衷,亲自上前,要将她扶下梅花桩。但见她身型一变,手足皆转向别处,那梅花桩只有半只脚掌立足之地,秦君河再三努力,始终扶她不下。
秦君河既恐她全身红肿有毒,又忌于武林声誉,男女有别,一时竟拗不过她。
他师从武萃盟熊英之熊三侠,是武萃盟英鸡门下的大弟子,内外家功夫俱为当世上乘。连他都奈不何的女子,在场还有何人能请她下来?
只有燕然可以!
他信步“视察”之时,正见一女子高高立于梅花桩上,全身红如火烧。如再不解救,只恐衰竭而亡。
他轻轻在其后背发梢上一拨,犹如火中取栗,脑海中立时闪现她双掌推出的“飞龙在天”的预判情景。赶紧低头半蹲,脖颈从她两臂之间穿过,双手向上一提,将她负于背上。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莫说她此刻已是虚弱至极,就是平日满血状态,也难躲过这一招“霸王上弓”。
“你……你这淫贼!如我所料不错,在场那么多人,只有你如此轻薄无礼,色胆包天……我真悔不得当初没有一掌毙了你……”刚才骂完,虚弱无力,便伏在了燕然肩头。
燕然正要辩解,但转念一想:“我初入江湖,正好让人知晓我的厉害!她若将我当成了百无一用的老好人,只恐日后反找我寻仇。”
于是仰天大笑,回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今日落于我手,劝你省点力气,莫做无谓挣扎,否则激得本大爷兽性大发,可有你好看!”说完满脸通红,赶紧将头埋低。
那女子听了这话,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顿时一言不发,两人默默无言。
走了好一段路,那女子突然问道:“我……我全身发红发热得如此厉害,你不害怕吗?”她大腿被燕然紧紧抱住,身上热得更厉害了。
“女侠的降龙十八掌何等了得,想不到竟也扛不住这烈日炙烤之苦!”他先前遭她嘲讽,今日正要报仇。但见她如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却又失了兴致,关切问道:“是什么病症让你全身红肿得这般厉害?”
“是阳光……我体质异于常人,对紫外线格外敏感,本就不能长期待在阳光下的……”她侧过一边脸来,再伏在燕然肩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你平日居住之所,罕见阳光吗?”
“是啊。那里阴雾弥漫,时而风沙漫天,寻常人是去不得的。”
“我与你第一次相见,就知道你来头不小。莫不是来自传说中的九幽之地?”
她见此人这样无礼,心下一动,装出一副忧伤的样子,胡吣道:“我百般遮掩,还是被你看出了破绽,我正是幽灵山庄的人!”
“幽灵山庄?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地方?”
“呵呵,世间有失意之人,就有幽灵山庄。”她略一停顿,随即说:“我一无名之辈,你自然不知。但古龙先生笔下的大叶子,小叶子二人,少侠应该听过,他们唤我小花蕾。”
“小花蕾?”
“正是。我姓花名蕾,因而得名:幽灵山庄三绝艳——大小叶子小花蕾!”
听到这里,燕然也有点惊讶。偷偷看了她一眼,觉此女出身不正,刁蛮粗鲁,容貌却是娇俏动人,此刻伏在自己肩上,柔弱无力,难免不起怜香惜玉之心。哪里还将什么幽灵山庄放在心上?不知怎地口齿不清,耳根通红。
花蕾见他并不应答,又问道:“我来自这等幽冥阴暗之处,你怕不怕?”直道已将他唬住,再不敢对自己有逾礼之举。谁知他竟毫不在意,仰天长笑道:“我人称玉面阎王,就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不当回事,又何惧那区区一个幽灵山庄?
那女子怕他不信,一时情绪激动,病都好了大半,声调也提高了许多:“在山庄内,人们是这样叫我;山庄之外,又另有一套说法。”
“敢问姑娘山庄之外是何尊号?”
“江湖中人见我身法飘然若仙,却又怕见阳光,宛如幽灵,称我幽冥妖萝!”她现编了一个绰号,自觉颇能唬人,当即在燕然背上抱拳说道:“在下幽冥妖萝,今日得蒙玉面阎王出手相救,真是三生有幸!”她极力装作一副正经样子,不过让人觉得满是矫揉造作之气。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觉得过于浮夸,两人目光交汇,忍不住一齐笑出声来。
走着走着,夕阳都已渐渐落下了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