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十五岁生日那天只得到李家楼去当团丁,一来因为他姓李,没有父兄,他到了这年岁,有义务去防匪,二来因为家里没吃的,冬天也没什么好干的。当团丁连刀叉都得自备,但一日三餐是管饱的。饱饭也不是白吃的,匪来了一声锣响就得拎着刀叉向前冲,杀死人有赏,通常是两块光洋;被人杀伤也有赏,可以躺在家里白吃白喝半年;被人杀死了家里人得赏,还有响当当的超升道场,人被大杉木棺材装了埋到地下,魂魄却升上天去。天上很好,娘和舅舅却都怕他升天。在打造什么兵器时舅舅来给他出主意。兵器有三种:红缨枪、叉子和大刀。红缨枪和叉子隔老远就可够着人,但没大刀灵便,只能前刺;大刀灵便,却得挨近人才有用。到底用什么?舅舅借了把大刀让他挥着试了试,发现他使起刀来没有叉子顺手。从小码草垛子、送柴草上房用的都是叉子,便决定给他打把叉子。叉子两根齿,断了一根还有一根,一齿没咬着还有一齿,还可搅刺。另外,他们只需把家里的那把叉草的叉子送到铁匠铺去炸一炸就成了,省了开销。
去团营前娘给他扯了根红裤带,嘱他夜里脱裤子莫解腰带,又嘱他若遇上几个人一起杀人,自己靠后点,别让阎王把账算到他头上。舅父老早就说要教他个护身诀窍,直到他去团营的前一天夜里才教他,并千叮万嘱不要外传。这个诀窍是外曾祖父传给姥爷,姥爷传给舅父的;这是舅父祖宗几代的护身诀窍。没有这护身诀窍,就没有他们这一家,当然也没有天雨他娘,也就没有他。这个诀窍是外曾祖父从前杀毛子时跟营里的一个老兵学的。现在这个诀窍他正用得上。舅父说仗打起来得拿好自己的家伙,千万不要想着去杀人,要一心想着瞅着不让人杀到自己。自己手上的家伙是用来防人杀你,不是用来杀人的。一想着杀人,心就离了位,就看不住自己,命就被人夺了。刀叉砍杀在人身上,一是看不到别人的刀叉,二是看到别人砍杀来,想挡都挡不及:刀叉在人身上拔不出来,自己不就遭人砍杀了?心要空着,叉子也要空着,全用来看护自己。千万别信穿了符衣喝了符水就刀枪不入。天雨只记住夜里也要缠着腰带睡觉,打起仗来叉子不要叉进人家肉里拔不出来,元月二十八就欢欢喜喜拎着叉子去李家楼吃饭。
李家楼距李家塆四里地,是这一带最大最富的庄子,方圆五十里都有庄田。庄子里住着做生意、行医发财的李姓人四百余户。这里自从没了皇帝后就没了王法,到处都是抢犯。抢犯起先还用黑布蒙着脸,半夜里来,几个人一伙,打着火把,拿着刀叉,把散住各处有一点点积蓄的人家一围,撬开门,将屋里的金银细软抢个一空,逼人交出藏货时还都别着外地口音,很少杀人,只在走时问:“认得我么?”若说认得,一刀就下来了,不认得就没事。不久就青天大白日里来,面也不蒙,声也不别,抢了还留下大名大姓;抢犯手里还有火子枪,还有炸弹,只是大批的抢犯不再抢穷人而专抢富人。富点的村子便自己打了围子,筑起围墙,训练团丁日夜把守,穷庄子便野在那儿。穷庄子与富村连亲带戚同姓同宗的也都可移进有护卫的庄子里,或把值钱的东西送去保管,但也有义务出钱出人。李家楼的围墙是方圆几十里最牢靠的,天雨家既没有人挪到李家楼去也没有什么东西送到李家楼去,自己塆里也筑了围墙,也有人把守,只是塆子小得多,要不了那么多人看,看夜的人也都得自己备吃的。
李家楼背后是座小山,村前是两口水塘。两口大水塘围住了大半边村子。两塘之间一条小埂路直通正门,像一条独木桥连接村子和水塘之外的一片水田。村子正门像个城门,有两人把守,一个天雨认识,是李家楼的癞痢保三。保三穿着便裤,裤脚扎在青布鞋里,一根黑带子系死;穿着道符衣,那白白的符衣一道道缠在上身,衣上的鬼怪扭曲倒竖,使他显得像棵老树干;头上也缠绕着符布,烂肉参差的头皮不见了。保三拿着青得像鲫鱼背的大刀,活像影子戏里的虾兵虾将。
保三一见他就说:“来得好!你一起撵去!刚有人送信,你塆的德福到了塆子后头。叫人去了。这回他跑不了!逮着了要把他千刀万剐。我们有酒喝。”
天雨心里“砰嗵”一下。德福比他大四五岁,做了匪。去年腊月初八他绑了炸弹,藏了盒子炮,赤着大脚丫子,大摇大摆走到李家楼大房家正厅里,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一手撕开破上衣,挺出腰上的炸弹,一把抓住大房爷的手,“都给我让开!我带他出去,你们拿钱来买!谁乱动一下就是杀你大爷凶手!”门外站着团丁,有拿刀叉的,有拿火枪的,都愣在那儿。“放下家伙!”他吼一声,大房爷也跟着吼:“放下家伙!”伙计们都只得把家伙轻轻放在地上。德福牵着大房爷走过庭堂,走过院子,走出巷子,走过村前,走出村子,像牵一条狗。所有的人都只呆望着,一声不敢出。
大房爷原在汉口做生意,发了大财,在村里何等威风。老来没有轿子是不出门的,那会却走得脚不点地,大褂浮在地上飘飘的,像只被老鹰拖着的小鸡。德福下了一千大洋的款子,叫他们三天内送到上宫山上庙里。大房家凑足了钱,按时按地送去了,大房爷却被弄死了,丢在上宫山脚下,脚丫子叫野狗啃了大半边。有人说他是在交款前就被弄死了,有人说德福他们是在得款后才下的手。这一来大家恨死了德福。抢犯也有规矩,这么不讲规矩的抢犯还从未有过。二房三房一家要去把德福一家杀个干净,但德福也姓李,李家塆不让杀德福家里人,说德福入了匪帮,上到的款子一分也没送回屋里。大房家的老大有算计,说冤有头债有主,只等着德福来抵债。德福怎么还不走远些!
不一会就有披挂道符的一大串人呼呼啦啦跑出来,有两人扛着长枪,几个人扛着土铳,其余的拿着刀叉。天雨开始发抖。保三说:“你也去呀,见识见识。”天雨便跟在他们后面跑。
正是农闲时节,田地里没人。他们一行三十人,跑出一里来地,打头的大房老大继才叫大家站住。大家都呼呼喘气。继才说:“今天是他送上门来,切莫让他跑了。一半人到李家塆后去围,我带一半人到河岔口去等。”马上人马分成两半,一半朝北,一半朝西北。天雨不愿回自己塆,就跟着往河岔口去。
跑了好久才到河岔口。河岔口是从李家塆通到西边山里最近的路。一条河从南向北流过,划了一道沟,西边是大山,东面是小山和田地。冬天河水平和,一条小路从那里穿过两架高山通到山里。那里有一座三四丈宽的石头桥。继才叫拿枪铳的伏到桥对面山脚的树丛里,德福如从这里上山,等他走到桥中间就开火;叫其余的都散到河东坡地两边的树丛里。躲在山脚可看老远,在坡地的树丛里却看不多远。继才叫躲在坡地树丛里的听到枪响就冲出来。继才看到叉子比人长一半的天雨,便叫他跟着伏到山上。
天雨把叉子放在地上,蹲下看着远处。跑了一阵,身上发热,哆嗦好了点。从那里望去,二三里外的田地里都没了庄稼,田埂上的树都没叶子,地里田间的路都白白的。三只毛狗像几片红色的枫叶,在灰黑的田埂间飘飘摇摇。一群黑鸦雀绕着毛狗翻飞,喳喳声在山里回荡。没有人影。蹲在他身边架着铳的才清说:“待会打只毛狗回去吃吃。”刚说完,从李家塆那边传来“嗵嗵”闷雷般的铳响,继才忙叫大家看好。
天雨又开始发抖,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他想德福根本没回来,他们得的又是假信。上回半夜李家楼的人得信来捉德福,塆子里锣鼓乱响,一塆人都闹醒了。最后见一个人闪到塆子正中一处垮塌的屋基里,那里长满杂树乱草。大家把那破屋基围了一夜,围得水泄不通,却没人敢进去。第二天从别的屋顶上对着草深的地方乱放铳,用铳把里头打了个遍才有人穿了刀枪不入的道符衣进去。翻遍了乱草,只找到一只死猫。原来德福根本没回。
德福家跟他们家挨着。德福家总没吃的。大前年这时候德福带他去打柴,那是他第一回走那么远去打柴。一到拾柴禾的山上他就饿得动不了。德福说:“饿了?我带了吃的。”德福跟他一样,筐里空空的,破衣里除了大虱子外没别的。他问吃的在哪。德福说:“我带了就是了。弄完了柴我再拿出来,包你吃饱。”他要就吃,德福说不行,时候不到不能吃。他一直琢磨到底德福带了什么吃的。他翻过德福箩筐的底来看,那底跟他的一样,薄薄的篾做的,藏不住什么。山上只有树和草,他到哪儿去变吃的?德福那样有把握,不像骗他,他只好忍着饿捡起干树枝来。他捡一会问一会,德福却说要捡满两箩筐才拿出吃的来。他饿到后来干脆懒得问了。等两筐都塞满了柴,德福说:“我去拿吃的。”“在哪?”德福说:“我放在山脚下没带上来。走,我们一起去拿上来吃了。”路上他没打过盹,德福跟他一道走上来,没在路边草丛里藏什么。他跟着德福到了山脚。山脚有块田,田里稀稀拉拉长着萝卜。德福指着那一田萝卜说:“这就是我带的吃的。”说着就下地去拔萝卜。他说:“这是人家的,人家看到要夺我们的箩筐。”德福说:“人家的?哪个人家的?野猪吃得,我们吃不得?来!看谁敢夺我们的箩筐?”德福人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他只得跟着下地,择大棵的萝卜拔起来。他和德福一人拔了一抱,抱到山上用袖子揩了大嚼起来。萝卜解饿又解渴,吃完香嗝打得像放铳。吃完德福还把剩下的萝卜和叶子都装到筐里,然后他们起身回去。路上他挑不动,走几步就落在后面,德福走出老远,放下自己的担子,回来,挑起他的箩筐,走到他撂下的担子前面放下,再回去挑自己的。柴挑到家全靠的德福。他只想今天德福没回来,回来了也千万不打这里走。从别的地方到山里去难一些,要湿衣服,但只要一上了山,人就拿他没法。山太陡,树多草密,几步远就看不见人。
“嗵嗵”铳响不久,二三里外的路上就下来一个人。天雨只求菩萨保佑那人不是德福。继才叫:“来人了!来人了!看准了,莫搞错了。要是他,等他上了桥再开枪。要是他趟水,等他到水中间再开枪。”天雨抖得牙齿乱磕。那人跳跳的不一会就大了,他不时回头望望来路。天雨揉着眼睛:天哪,不是德福是谁!他认得德福走路的样子。他嘴开始发木。
到了桥边,德福步子慢下来,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他在桥边立了一会,掉转头看了一眼,像是要回去的样子,但还是上了桥。“嗵嗵”枪铳齐响。德福栽到桥下,跌在水里,一会他又站起来,跛跳着溅起水朝回跑。对面已有人举着刀叉号喊着扑了上去。有人一叉子叉倒他,又有几个扑上去。继才一声喊,大家都冲下去,天雨也跟着冲下去,号吼声惨叫声乱成一团。大家都围着砍杀德福,像一群狗抢着撕扯一块骨头。
天雨跑到河对面,呆站在一边看着,浑身发抖。继才问:“你的枪呢?”他这才想起叉子丢在蹲的地方。他正要转身去拿,继才叫他回李家塆去叫他们不要搜,叫德福家的人来收尸。他便朝自己塆里跑去。
他带塆里人到来时继才已带着人走了。他这才看了一眼德福。德福的脸已被砍得辨不清五官,头断了,被安在肩上,整个一只手被剁了下来,丢在腿上搭着。肚子被挖开,胸腔空荡荡的,血肠子漫出来散堆在开裂的棉袄絮里。地上黄黄的草被血污倒一片。他不忍再看,上山捡了自己的叉子往回走。边走边说:“德福,德福,我可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
他慢吞吞走回李家楼。到了塆口,三保还在那儿站着,一见他就说:“今天有酒喝!你真走运!一来就赶上了喝酒!全塆都在庆贺呢。快去皇亭家!怕是开桌了呢。”
外塆来的团丁都在皇亭家吃住,有专人做饭。天雨来到时果然屋里已是热气酒气喜气腾腾。八仙桌已摆开了,桌上大海碗摆满了,汤水骨头滴撒了一桌。八个外村人和继才正在那儿大说大讲着劝酒。
一见他进屋,继才马上拉他在桌边的空位上坐了,“小天雨今天受累了,受惊了!喝一盅!”酒倒上来。他喝了一口,感到肚子里扎得痛。“吃菜吃菜!”他肚子饿得像穿了孔,但吃不下。继才看他年纪最小,不断给他夹菜,“尝尝李道人的手艺!”一会儿,李道人哈腰曲背出来了,原是一个干枯的老头,系着油腻得猪黑的抹衣。继才说:“来,李师傅今天也受累了。我敬你一杯!”李师傅接了酒,说:“菜做得不好,大伙包涵!”一口干了。大家又忙叫他吃菜。李道人吃了一筷,说:“最后一道菜就要上来了,再干一圈就吃饭。”然后进去。不一会,李道人从灶房钻出来,托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白花瓷盘。李道人把盘子放在桌上,“最后一道菜,大伙趁热吃了下酒。饭就上来了!”继才拈起筷子,指着盘子,招呼大家趁热吃。筷子便一齐伸过去。天雨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这是韭菜辣椒爆炒的腰花,特别辣。他便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他发木的舌头这时才能尝出一点点味道。
一会,饭上来了。再一会,饭吃完了。大家都坐到一边剔牙说话。他便帮道人收碗筷。大家开始评哪个菜最好,有说这个好的,有说那个好的。道人说:“你们吃惯了我的菜,倒要叫这个新客说说。”便问天雨:“哪个菜最好?”天雨说:“最后那碗。”大家便都笑起来。天雨说:“就是呀!”大家还是笑。
天雨送碗到灶房,李道人问他;“你晓得那碗菜是什么?”他说:“腰花。”道人闭着眼摇头。他问:“猪肝?”道人还是摇头。他问:“狗心?”道人说:“差一点点。”他问:“那是什么?”道人笑了:“你真不晓得?”他摇头。道人问:“你认得德福?”他点头。道人说:“那是他的心肝。”
道人刚一说完,天雨噗一口吐了出来,接着翻肠倒肚吐起来,吐尽了酒食,吐出了黄水,吐出了黑水,最后吐出了红水。他从中饭后吐到天黑,又从天黑吐到第二天早上,吐得瘫在地上,吐得翻了白眼。李家华陀来看了,给他开了药。药煎好,灌下去,他噗一口喷出来,喷了灌药人一脸。没法,李家楼的人只好找副架子把他抬回去。
天雨回到家已是死人一个。家里便请了道师在屋里设坛驱邪。两个道师在他屋里唱跳了两天,他还黄水吐个不止。道师炼了一壶神水给他灌下去后他才能沾水。天雨三个月没出门,只能喝清水,吃生冷的红薯、萝卜。后来他能出门了,就每日去塆边上的庙里听老和尚讲道,后来就信了佛,吃了斋。不久他的头发都脱光了,头亮得像个干葫芦瓢。
杀了德福后的第二年,赤卫队起来了。隔壁左右没有围墙的村子里的壮汉都成了赤卫队员。秧刚插下去后的一天早上,四面八方铜锣嗵嗵乱响,大家便拎了锄头叉子去围攻李家楼。漫山遍野都是人,喊得地动山摇。不一会大家又都疯了般往回跑。原来赤卫队一帮人马从那塘埂上直扑过去,李家楼内枪炮齐发,打得带头的鬼哭狼嚎,慌忙后退,喝了符水穿了符衣刀枪不入的团丁们挥着大刀长矛如天兵天将叫嚣着冲出来。赤卫队顿时被杀倒一大片,又有好些被挤到塘里,还有些慌不择路跑到田里。田里刚插了新秧,水满泥深,好些陷在泥里跑不动,又被戳翻无数。赤卫队自相推挤践踏又弄伤弄死许多。刀枪不入的团丁其实只追出不到一里地,赤卫队却你呼我喊,跑到十里外还有人在飞跑,跑在前面的老以为跑在后面的是追兵,好多人跑过自家门前都不敢进屋躲,只一个劲往西边山里跑。
这次赤卫队元气大伤,喝道水穿符衣的李家楼团丁却声名远震。但当年冬天,红军正规军用血淋淋的胎衣破了他们的道法,十几个人在一个大雪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就拿下了李家楼。那日跟天雨一道吃饭的只有继才逃掉了。死了的团丁家里一分赏钱也没有,棺材都得自己出。
继才解放后被捉了公审,大家发声喊判了他死刑。枪毙前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要人给他一碗清水。但没人敢给他,因为他有道法,他一念咒清水就变成符水,喝下去就刀枪不入。大家只端给他一碗猪脚汤,他没办法,只得喝了半碗浑汤。一喝下去,枪子就炸了他的脑袋。
天雨只当了一天团丁,后来交代了许多天,把那一天干的见的交代得清清楚楚才没事。他家是贫农,分了一套地主家的正房。他娶了个媳妇,四十岁时养了一个女儿,一家人都跟着他吃斋。女儿出落得好,在汉口找了个对象。女婿也很孝顺,把他们俩老都接去养着。天雨得哽疾病死的,死时六十九岁。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