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福快四十岁了还没儿女。他们卢家在这一带只剩下他这一支了。他成亲二十年来,是神必求,有佛必拜,许了不知多少愿,花了不知多少钱,堂客还是不见生长。算命的、看相的、看风水的到塆里来,他总要请去,如对神佛一般恭恭敬敬,好酒好肉招待,求一签,卜一卦,问问运道,讨讨主意。不知多少看相的算命的给他带来一连数日的欣喜,欣喜过后他又蔫了下去。看风水的叫他把灶口向南,他便连夜把灶拆了,打了一口向南的灶;叫他把大门朝东开,他第二天就叫人把南门闭了,在屋子东边开了一个小门;风水先生说他屋后一里外的一口小塘挡住了他孩子的来路,他赶忙去跟塘主人商量,用两块最好的水田把那口塘换下来,请人连日将那塘填平了。为填平那小塘,他花了一年打下的谷子。但他的孩子不知为哪座山所阻,为哪条河所拦,一年年过去,还迟迟未来。
他堂客找了许多方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夫妻俩坐在桌边,像劝酒一样相对互促着喝药。盛福吃过田沟里雷雨后冲积起来的海绵似的泡沫,舔过寒冬里积在柏树尖顶上的霜雪,吃过苍蝇蛋。堂客也跟他一道吃过从显灵的坟山上扒来的土,喝过木兰山上庙里的香炉灰。他们熬煮过从木兰山上、天台山上捡来的红、白、黑三色石头,他们家门前堆着一堆熬煮过的各式石头,有鸡蛋形的,有牛鞭样的,有蜂窝状的。只要听到让人生长的方子他们都要想尽一切办法不顾一切苦难弄来试试。
他家有祖上传下来的十多斗田,还有几块坡地,在附近一带是很好的人家。要饭的来了,他们必施一盅米,不让人空过;邻塆谁家有了急难,他也最先送去几升米或几尺布;人们也都乐于给他家打短工,因为盛福待人宽厚。
四十岁时盛福抽到一个签:“十冬腊月结倭瓜”。这签上的话比别的什么话都往他心里去,因为有的人到了五十岁还有生长,有的到了六十还老来喜。这话安慰了他上十年,可到了五十岁他感到十冬腊月真的来了,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的,堂客也老了,干了,身上常常像铁一样冷冰冰的。再不结瓜,只怕再也结不成了。夫妻俩因此更少瞌睡,常在床上相对着坐等天亮。
2
盛福五十岁过后不几天,塆里来了个算命的瞎子。瞎子由一只猴子引路,肩上还扛着一只小花雀。大家一见猴子和小雀就知道来人是木兰山上的王先生。王先生不肯轻易下山,下山后就云游四方。他在家算命时常叫小雀为人叼签,叫猴子代他送往迎来,这一点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盛福去找过他一回,但适逢先生云游在外。这次见到王先生,盛福像见到期盼多时的客人,忙把他请到屋里。塆里很多人也都跟着到了他屋里。
王先生落座后,猴子也在他脚前歇下来,抓耳挠腮;小花雀落在他肩头,转动着一双亮玉玉的眼睛,挑动着尾巴。王先生接过盛福捧上的茶,还未等他开口,就抬起空洞洞的眼对着盛福说:“我晓得你求的是子嗣。你命里有子。”
一听说命里有子,盛福和堂客都喜得浑身发抖。围来看热闹的人忙问:“几时才有呢?”
王先生却只默默喝茶。一屋人都眼巴巴望着他等他发话。盛福也求王先生说真话。王先生喝了一气茶后才说:“这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盛福抖得如打寒战,颤声说:“这有什么呢?都是一塆的人,直说吧。”王先生只是摇头。塆里人只得嗡嗡议论着纷纷退出去。猴子把他们撵到门口,在门口张牙舞爪了一会;小雀也飞到门口,巴在屋檐上唧唧叫着。塆里人只好走得远远的。
屋里只有盛福和他堂客留了下来。盛福给王先生跪下了:“老先生,求你指点迷津!”他堂客也在他身边悄然跪下。
王先生叫他堂客回避一下,他要跟盛福一人说话。猴子又蹦回来,送他堂客到了里屋;猴子还在房门口蹲着,像是看守着她。
盛福堂客坐在床上,猴子在房门口舞动着双爪,吱吱唧唧唱着。她想听听王先生说些什么却听不清。猴子乱扭着头,拍打着胸部,挠头抓脸表演一番后就忽地窜了出去。她还在床前坐了好一会,直到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才出来。
一出房门,她呆了。男人像是被人捆绑着,跪在地上,双手垂在膝上,头仰着,口张着,流着口涎,双眼发直。瞎子、猴子、小雀都不见了。她忙去搀他。他像石柱一样重,一样冷。摸摸他的脉,还在跳。她拼尽全力,把他拖到圆椅里,他却像一团被子堆在圆椅里,直往下溜。未必是王瞎子给他吃了迷魂药?是王瞎子点了他的穴?她不断问王瞎子说了些什么,把他怎么了,男人却像是聋了,是醉死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口木木地张着,一声不吭。她忙到门口去唤人。
塆里许多人都守在盛福门外老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地猜测王先生会跟盛福说些什么。有人想挪近些,但向前挪一步那小雀就凶恶地唧唧叫起来,像是人要抢它食似的。不一会他们见猴子从屋里蹦出来,肩上举着那根绳子,跳一步,坐一下,回头望望,拽拽绳子,又蹦一步,蹲下来,等着王先生。王先生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那绳子,高一脚低一脚漾着走过来。小雀也从屋檐上飞下来,飞过王先生头顶,绕了一圈后落到他肩上。王先生神情冰冷,嘴像蚌壳一样紧闭着。他走到人们面前时大家都愣住了,只有传银说了声:“王先生,我们的命都想求你算算呢!”王先生只摇了摇头就跟着小猴朝塆前的小山走去。人们想到他已告诉盛福生子的秘诀,于是一齐拥向盛福屋里。
大家一进屋看到盛福就有人开口骂王先生,有人要去撵王先生,问问他把盛福怎么了。盛福却只哼了一声,摆手止住了他们。盛福堂客听到他发声,心安了些,便说他病了,想歇着。人们只好悻然离去。
3
当夜盛福没有吃饭。堂客把她新得的一副药煎好了端给他,他不沾。上了床他也只呆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堂客担心他中了邪,连夜为他烧了几柱香,也不见他半点好转。
一连两天盛福只闷坐在屋里,东歪歪,西坐坐,要么就像大病后的人一样拖着脚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很少吃东西,越来越干了。他不再沾药,气得堂客直哭。一连两天,他都没跟堂客说一句话。
第三天夜里盛福堂客正迷糊睡去时忽听盛福大叫:“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四润害了我!想起来了!”堂客吓呆了,以为他疯了。盛福接着蹦下床,赤着筋条条的身子,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一样,眼冒绿光,望着浑身颤抖、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的堂客,快活地说:“给我弄点吃的,我要赶集去。”堂客以为他在说梦话,但又不敢不听,只说:“鸡还未叫呢!”“越早越好!”见他活过来了,不像疯了,她只有起来,按他说的去做。
盛福这一餐吃得比他两天来吃的还多。天还未亮他就背着包袱出了门。临出门堂客问:“去哪里?”“姚集。”堂客见他那么精神,不好拦他,只好望着他背一拱一拱地去了。
4
塆里人都知道盛福疯了。有人说王先生度去了他的魂,说王先生本来就是一个道士,到处魅人跟他扛包领路,到如今他还只魅了一只猴子和一只小鸟。这回他看上了盛福。盛福先是舍不得他堂客,不跟他去,他就掐走了他的魂。反正盛福是疯了。他三天不出屋后出了趟远门,回来后就开始卖他的祖田,卖的都是最好的田。没人拦他,堂客蒙在鼓里,万事不知。人问他为什么卖田,他说要钱用;要钱干什么,他不说。问他只留那几斗薄田,将来怎么过?将来有了孩子怎么过,他不理。满塆人都知道他疯了,只有他堂客不知道。
卖完田后他就不见了。他是天还没亮时出的门,不知是去了北京还是南京,不知是去了河南还是云南。有人说他按那道士留的地址找去了,出家做云游僧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堂客却逢人便说他会回来,过些日子会回来。
田里该插秧了,他没有回来;地里的小麦该割了,他没有回来。大家都确信他已疯魔了,要么出了家,要么死在外边。但买他田的扁担二爷说他明白得很,根本不像疯了或丢了魂。大家都认定扁担二爷买下疯子的田,占了大便宜,怕人说闲话才这么说的。
大家都可怜起盛福堂客来。已是四十多的人了,却什么都得自己做。谁叫她不劝醒男人,让他疯了跑了呢!人就是这样怪,好端端的说疯就疯了,说走就走了。但盛福堂客仍是逢人便说他会回来。人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她说她梦到了他。他正在蓬莱岛上采药,采到了真药就会回来。人问:他现在采到药没有?她只轻轻摇头。
割谷的时候,盛福回到塆里来了!
他背着像被血染过又在黑泥里揉黑的包袱(那包袱本是红色的),弓着腰,高一脚低一脚浮飘飘地走过塆前。他浑身污秽不堪,胡子和头发都乱蓬蓬的,跟要饭的一样;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都烂了,浑身冒出一股死蛇的臭味。塆里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却像是昨天夜里才离开塆子一样,逢人就点个头,嗯啊着打招呼。大家都认定他只有一口气,活不长了,但他没疯。
不等大家凑到他家去问,他就来到塆前跟围拢来的人谈上了。一塆人马上就知道了他离家这么久的原因。
5
那天王先生把人一赶走,对他说的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想他一生从未存心害过人,哪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王先生不容他分辩:“你好好想想。你本来命中有子,就是那桩事改了你的命。还有两个补救办法:一个就是找到你害的人去补过,再一个就是向人说你做的那桩事,说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过就免了,你就命中有子。”说完起身走了。
他开始冥思苦想:他这一辈子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十八岁上成亲,成亲后就没出远门。外面打打杀杀,他总躲得远远的;他从不杀生,连只青蛙都没踩过,哪还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连几天几夜他把自己记事以来的每件小事都翻了个遍,搜了个遍,没有,他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可他至今没有后人是铁打的呀!他不敢问人,只有自己苦想。第三天夜里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他十七岁上干的事。他打了一担松树籽,树籽全霉了,他想倒掉。一担松树籽弄出来不容易,真舍不得。他跟四润说起这事。四润叫他在下霜的夜里把树籽铺在稻场上,树籽经霜一打,再晒干就鲜亮如金。他按四润说的做了,果然,霉变的松树籽看起来比好松籽还抢眼。他马上挑到姚集去卖。一上市,就被一个河南人一眼看中,出了高价买去了。他欢天喜地回来,请四润喝了一回米酒。
这是一桩多大的伤天害理的事啊!
那人从老远的河南来,钱说不定还是借的,买了树籽回去,家里已把几块地收拾好了。见买了这么鲜亮的松树籽,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一开春就把树籽播下去,一家男女老幼就一门心思扑在那几块秧地上。他们在地边上搭了棚子,在地上赶鼠驱雀,在地上浇水施肥,都指望着这树秧早日冒出来,早日卖了,卖上好价钱来买米买面。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地里冒出许多小草,松树苗还未冒出来。再等,等。地里的草都拔了好几匝,还不见一棵苗冒出来!拨开土看看,树籽全烂了!一棵苗也冒不出来!这才发现买的全是烂树籽!找谁去?只好骂买树籽的当家人!怨买树籽的当家人!钱花了,劳力白费了,时节过去了,再种别的又误了季节。希望全落空了!一家人靠什么还债?一家人靠什么吃饭?吵架,打架,饿肚子,讨饭,上吊,家破人亡!恨只恨那黑了心的,怪只怪自己不识货……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伤天害理?干一桩这样的事就活该断子绝孙!
不!他要想法补救。先要设法找到那个买树籽的!他该还活着。一定要找到他。他记得他们是在一个客店门口成的交,那河南人就住在那客店里,那店老板跟那河南人好像还很熟,成交时还帮他还过价。那河南人上了当后一定来见过那老板,说过这事。只要找到那老板就有办法!那老板肯定还活着。于是那天天不亮他就往四十里外的姚集赶去。
虽已几十年没去过姚集,也再未见过那老板,但那客店的位置和那老板的样子他还记得。客店老板那时不过三十来岁,红光满面,一脸福相,一双眼细眯眯的。他还清楚记得那人是河南口音,矮矮壮壮的,穿条裤脚根紧束着的黑棉裤。那老板也该记得那河南人。
太阳当顶时他赶到了姚集,但姚集已不再是过去的姚集了。他这才想起姚集总在打仗,好久都没人上这儿赶集了。他没想到毁得这么厉害。原来的那条街只剩了一堵堵光秃发白的版筑土墙,断墙间长满了人来高的杂草。集子不成其为集子,没有一家做生意的店铺,只像个小塆子。他要找的客店没了影儿。见那只剩土墙的客店边有间民房,他便上去打探店老板的消息。那屋里正好住着一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谈起客店老板,那老人就苦笑起来说:“他呀,跟集上的好多人一样,不知到哪里去了。”原来一天夜里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帮丘八,把集子当做堡垒,外面又不知来了哪帮人马围攻集子。好多人最后都躲在客店老板的屋里,他的店就遭了殃。手榴弹炸,火烧,屋子就平了。老板一家人从那后就不见了。
他只有回家。他不信找不到那个人!靠卖树秧过活的远近只有河南一处,到那地方去找!买了霉树籽弄得家破人亡的事一定会传出来,总会有人知道。他一定要找到那人,拼了老命也要找到那人!于是他回家后就卖田筹钱,准备去河南找那买树籽的人。
到了河南,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碰到年纪大点的就问:这里有人种过树秧吗?有人到南边姚集去买过树籽吗?有人买过烂树籽吗?回答都是他们上辈人种过树秧,没听说谁到南边去买过树籽,更没听说谁买过烂树籽。他在那里转来转去,夜里常铺开包袱在草窝里过夜。有时梦见走到下一个村子碰到的第一个老人就是那个被他害的人,他便马上爬起来,就着月光向前赶去,摸到有人的村子,听到狗叫才歇下来,等天亮了再进村去。当然,结果又是令他失望。有时他走了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村子,四处没水,渴得他抓心挠肝的难受;有时又突降暴雨,无处躲避,淋得他浑身透湿。有时他忍不住跪下来求天:老天罚他受什么苦都行,只要让他找到那个人!一天天过去,他带的钱越来越少,他感到累了。他想若找不到那个人,找个靠种松树秧为生的却还过着苦日子的人,把自己带的钱给他,不也心里了然些?但他没找到一个靠种松树秧为生的人。
他拼尽全力,怀着希望走进一个村子,又失望地走出村子。希望越来越渺茫。未必那人不是河南人?那是哪里人呢?也许他早死了?或者他错买了树籽的事谁也不知道,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是树籽,他们没想到,他们只怪气候,怪自己没弄好,再不就怪土地神……
找了大半年,他的钱花光了,他还未打听到那个人的一点音信。他灰心了。他知道他可能永远找不到那个人,他今生今世永远也补不了过。他只有回家。
6
他只有用第二个办法: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干的那桩伤天害理的事。
他成天在邻近塆子里走来走去,缩着肩,流着清涕,满脸悲戚,满脸羞愧,讲述他干过的那桩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他从外回来后的第二天邻近各塆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大家都说他这样的好人不会因为那桩事败了命;说那事也没他说的那么严重,说不定那人一买下树籽,还不等挑回去就发现是坏的,给倒了,他只亏了一点钱。吃一堑长一智,他重买了好树籽回去了;再不就是挑回去后发现那树籽是坏的,没种下地去。专种树秧的哪里那点眼力都没有?没有眼力就是苕,亏点钱也是该缘的。就是害了人,也不全是他盛福的错,要错错在四润。四润出的点子,教他这么做的,他当时只十七八岁,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哪想那么远?四润从不干好事,也不教人干好事,已有了报应,挨枪子了。再说,就是他有一点过,他这三十几年来积的德不也抵得了那点过?
盛福只是摇头说:“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补不了过,只怕该缘这样。”
他从外回来后除了逢人就说他干的那桩伤天害理的事外就不干别的。他很快老下去,垮下去,不到半年就死了。死后他堂客在他身边趴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第三天夜里也断气了。
7
盛福死的那年正值解放。他的屋和田没按他的意思留给那个买他树籽的人,因为没有人来。他的屋和田不久后都充了公。
塆里人把他和堂客合葬在塆子西头的一个坡顶上,坟跟坡尖联为一体。七十年代改天换地,许多家的祖坟都给挖了,但没人动他们的坟。那坟上长着厚茸茸的胖根藤,坟四周长着一丛丛的刺花树。飞来的鹭鸶和巨大的白鹤常歇在坟上,从远处看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茶花。放牛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也常聚集在这坟头上。坟上的草肥厚、洁净、软和,坐上去很舒服。妇女们常坐在上头纳鞋底,小孩们常在草地上打滚,老人们常坐在坟上讲故事,自然少不了这坟里人的故事。于是常有小孩把脸和耳贴着绿茸茸的草,对着坟里大叫:“卢大爷,你睡醒了没有?你看到了我们吗?”坟里没有动静,湖水一样的天空偶尔游过一只小鸟,呀地叫一声,像是回答。
1991
原载《今天》2000年冬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