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以来,之芳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没日没夜,铺天盖地,有时像羽毛悄无声息地飘摇;有时又像繁星随意抛撒,裹挟着怒号狂风。从窗口看去,路面和田野连成无边无际的雪白一片,连接山顶与池塘的是平缓而优美的伏线,纯美的单调!之芳向天空望去,雪好像小了些,只有零星的絮子飘过眼前,时而落在窗棂上,给原本的厚沓添上一缕新纱。这样看着不过瘾,透明薄膜很快被呵出气体蒙上白雾。之芳决定冒着风雪走出院子。气温应是零下几度了,这对于南方地区来说实属罕见,不过农人乐于见到这样的雪景,地里的萝卜会因此变得更加甘甜,白菜也会少些虫眼。之芳推开门,风没有她想象的大,空气清新得近乎甘美,深深地吸进一口,神经都像是被洗刷干净了,身体轻松得像一片云。雪花果然小了,天空放出天鹅绒蓝色,大片的明净碧蓝笼罩四野,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天地间所有的尖角与杂质都已被去掉,峰峦在雪雾纱幕中连绵相依,树枝的凹槽里挂着莞尔笑弧,树冠上垂下一串串冰晶碧帘,房顶上全都铺上绵软的棉被,路旁的电杆戴上了厚实的白帽子,电线则干脆遁入雪空。不止是电线,放眼望去,所有活的生物都遁隐了起来,除了舞动的空中精灵,一切都进入一种自发的封闭的和谧状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芳想起一本书中的结束语。她又想:“这既是结束,又是开始,是一年的结束,却是新一年的开始。”此刻正是新一天的开始,路还没人走动,众生尚待苏醒,之芳已经迫不及待要拥抱这新世界了。
她试着踏下台阶,脚深陷进雪里,鞋底有些溜滑,但她没有止步,反而更加大胆地朝中间一条稍微低浅的雪道走去。她及时抖落棉鞋上的雪花,顺着一条前人走过的道慢慢走。这条道的底部已被踩成紧实的冰枕子,一夜的新雪又给它覆盖上防滑的白毯,走在上面就如同走在坚实与绵软相结合的浅滩的海边。她记得一位世纪初的德国作家曾在一部作品里描述过他对于冰天雪地的感触:“雪,这种深深的、松软的、毫无瑕疵的白色粉末,在此地就扮演着海滩上那些黄沙一样的角色;两者让你摸着都一样干净......”与他不同的是,她并不觉得行走困难,而这两者的干净使用的是不一样的色彩。虽然她没有到过海边,但在父亲的信中读到“光脚踩在海滩,任温柔的海风吹进衬衫带来惬意舒适”,她觉得海边无外乎就是视觉里的海天茫茫、触觉中的柔软闲适,跟眼前这天地茫茫、无所挂碍是一样的画景。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也曾因父亲的书信对海边有过无限向往,可现在如果硬要她做出选择,她情愿选择家乡的冰天雪地。那南端的海边绝不可能有雪花,除去温度,雪与沙触感纵然相似,色彩的区别却决定了它们予人的不同格调。海边让人想到的是一种浪漫的、涌动的、进取的生活;而冰雪让人心生纯净、天真、散漫,两者在本质上天差地别。在这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溜起冰来,将棉鞋弄得透湿;她还可以在雪地里打几个滚,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她真就这么做了,沿着一个下坡“哧溜”一声溜下去,一个难看的踉跄让她险些绊倒。她“哈哈”大笑几声,爬到一个更高的坡上去。这里是一块三角地,雪下是青草嫩芽,在雪花未至的时候她经常在这里看书,西北一角有一块大圆石,她就坐在上面,从午后一直可以坐到太阳落山,直到柳银河牵牛经过这里,她才捧着书跟个游魂似地同他一道回去。现在大圆石变成了一个大白馒头,那滑稽落寞的样子像是正等着人去咬上一口。之芳走过去,心里想着给它画上一个哭脸,转念一想,又想写一个字。写个什么字呢?其实也没多想,手一伸过去就写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写的是一个“巍”字。她又想起海滩来,电视里那些浪漫的情侣在海滩上写上各自的名字,再画上一个大大的爱心,一根丘比特之箭从中斜穿过去,就好像签订了一份死生契阔。哦,不能那样写,之芳可以在雪地里打滚,但那样明目张胆的签约可做不到。她赶快用手将字涂掉,白馒头变成没有表情的白大饼。
她往回望去,天更加明朗起来,6903的门洞里似乎有了动静。那走出来的人是柳银河吗?他也在向这边望着,应该是发现了自己。一些窸窣之声在空气中传播开来,和谧之中悄悄滋生出一种类似“生机”的东西。之芳能辨识出柳银河那独特的站姿,就像一棵白杨树那般挺拔向上,转头时头部有一种很好的控制力,像是武警战士一般。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内在的控制力,从不让人觉得散漫无章。他常常站在三角地的另一端望向之芳,就像在洞察圆石后密叶所构成幽幽屏障,这时的前坪尚未褪去温暖的光圈,环绕着之芳散漫的躺姿,俏皮的白布鞋一上一下颤颠。之芳闻到书香、草香、花香和自己的少女体香,不知柳银河闻不闻得到。柳银河驻足一阵就转过脸去,拉起牛绳便招呼之芳回去,之芳捧着书本悠悠地站起来。不知柳银河问了一句什么话,仍然沉浸在书中的之芳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哈!我觉得二巍也像个银样蜡枪头。”一路上,柳银河默默无语,以固有的自持姿态一直走到头。
又有几个人出来,平三的身影最为活跃,他似乎在为安装什么东西忙前忙后。二巍半蹲在台阶上,既像在指挥,又像在拉扯着什么。他从地上捞起一根杆子,哦,不是杆子,是猎枪!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去打猎么?之芳连滚带跑地从坡上下来,溅起一路雪花飞奔回去,她可不要错过这精彩的活动,说这是人生最大的乐子也不为过呵!
出发了!他(她)们带着枪、网兜和一大捆麻绳,真像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斗队伍。天空越加放出清澈明亮的湖水蓝,无数化成微粒的小云点在湖面游荡,它们既像飘着的蒲公英,又像沉落的珍珠。忽而,清风撩起的轻颗幻成万缕,像阶梯一样横斜排布,通往红纱薄覆的远方。远方接隅李李家山的高林,神秘的高林成了暖色虹彩的来源,哦,放晴了!妙曼多变的虹彩飞舞于青天,艳丽的衣袂不经意掠过沉睡的大地,光影摇曳着欲苏的眼睛,仿佛就要唤醒冰下的潺潺流水。他(她)们太兴奋了,一路打起雪仗来,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沾满雪花;寒冷被一股热火朝天疯劲给冲开。
攀上李家山的密林,远远地看见了赖巴的白茅屋。“我再去讨要几颗子弹。”二巍一边说着,一边从小道拐进白茅屋。不一会儿,他出来了,赖巴和他的狗也出来了。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过来嘱咐他(她)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没拿枪的只是看热闹,一定要躲在枪后!”接着,他又朝向二巍:“大货是有的,猛壮的两头,这两天夜里天天来我这里拱食,把院里的箩筐都掀翻,谷子都快拱没了。我估摸着定是两头坐堂猪,我还想着暂时不去惊动,你既已来就要一把拿下,要不然又要跑远了。这雪地里可留有明显印子,要金耳去帮你追骚,应该不难找。不过这子弹威力可不大,一定要多放枪,记住了,多放枪!”二巍点头答应着,迫不及待地吆喝着猎犬小跑而去。二巍跟着金耳跑,其他人跟着二巍跑。跑了好一阵,金耳终于停下来发出吠叫。柳银河也听到了动静,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二巍站定在一棵冬青树下举起了猎枪。那举枪的背影立定不动,架枪的肩膀微微隆起,刚劲的脖颈略偏向枪托,笔挺的身形与挺拔的冬青树浑然一体。之芳还没感受到那惊心动魄时刻的来临,只听得“砰”的一声,一场惊天嘶嚎伴随着簌簌雪花震破了所有人的胆。“中了!”二巍向大家宣布。他(她)们向枪杆瞄准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棕色的物体在雪地里翻滚、挣扎。那个坚定的背影并没有让兴奋冲破头脑,他那优秀的猎者素质促使他迅疾而准确地给枪上了第二发膛,又一声枪响,那嘶嚎声就变成了浑浊的哼呼声,那迷人的背影终于抖动着满身的雪花移步向前。那是一头长着棕黑长毛和骇人獠牙的野猪。“动手,咬不着人!”二巍喝令平三将血泊中的野猪一脚抬起,平三却盯着那张“呼呼”作响的巨嘴愣住不动了。“抬呀!”二巍又喝了一声,平三才将双手试探着伸了过去。“走,过去帮忙。”之芳边对小河说着,边冲上前去。二巍在那边粗声喊道:“先别过来,小心!”随着那一声喊叫,所有人都四散跑开,除了之芳。野猪突然奋力将头一抬,红着眼睛朝之芳冲过来——“砰”的一声,那红眼的野物终于像小山一样倒下,脑袋渗出软塌塌的血浆,身下淌出红殷殷的鲜血,那双红眼也永久地闭上。赖巴端着枪站在离之芳一米远的身后,他破口大骂二巍:“叫你不要省子弹偏省子弹,差点就要了人命......”之芳什么也听不见,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任凭二巍如何唤她,她只像神游一般,仰面迎着从天空扑扑直降的雪花,那雪花一会儿成乌色,一会儿成红色,落到地上仍是白色。之芳的身体变得轻盈如雾,慢慢向上升腾,眼里满是飘渺的幻影,耳里的声响不知消退到了什么地方,直到柳银河走上前来,一双大手将呵出的热气不断地灌进她的双耳,继而捂住她的双耳,扶住她的双肩,她才回过神来,听觉也逐渐恢复过来。她听见赖巴在紧张地指导着野猪的搬运,其他人发出这样那样的呼和声,声音嘈杂而没有内容。他(她)们将野猪重重地落在两根长长的木条中间绑着的麻袋上,就像一面墙在近旁轰倒下来,嘈杂声也像被通通砸倒似地静止下来。之芳开始本能地行走,跟在队伍后面。她的头脑仍然一片空白,眼前的白与思想的白叠印在一起,像凝胶一样死死地黏在那些脑突触的内部,阻滞着一切除了白以外的任何色彩的想象。她是如何走过那段路程的?后来回想起来也只有空白,除了记得在赖巴那儿喝过一口热酒,二巍骂过她一声“书呆子”,那段路程里所有其余的细节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小河曾问过她是否记得柳银河拿热毛巾为她敷过脸,她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有人说那可能是受了惊吓,可她自己明白,那不是惊吓,那是一种突涌的对于空白的认知。人的大脑是会对许多事情留有空白,尤其当生与死镶嵌在一起时,那些早已铭刻在意愿里的事物怎么样都会去记取,而那些没有被意愿吸取的事物就变成空白。空白是一种休憩,是对形形色色的纷呈人世的一种笼统的归纳。空白也不等于没有,是一种弥留之际对于人世的感恩般的宽容。在那样的空白时刻,人没有自己想象的害怕死亡,其实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反而叫人舒服,因此它才会保存得那样久。在尚未出现打破它的精彩幕卷之前,它就那样保存着,在眼前放映着,一点都不会使人厌倦。后来,之芳很怀念那次神奇的空白经历,但它仅此一次,此后再没出现。姑且就将它称作“最后的纯真”吧,过了这个时刻,它就永远不再复现,因为天空再未下过那样大的雪,人们心底开始储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之芳的空白之中也渗入一种忧思,那种半熟不熟的少女情怀和迷迷蒙蒙的幻想将夜梦打破,就像是一种住进身体里的病症,无药可医也无人相诉,只能让它成为一种习惯,失眠是它的背影,对夜空里笛音的追寻是它希望的曙光。
填入现实空白的是一个在莽原上越来越近的墨点。他(她)们惊异于这个在雪地里跋涉前行的身影,他的身后似是沉重的负累,就像一根摇摆在风雪中的韧枝在绊住悬崖上的千钧大石。韧枝倾斜着摇摆,愈摇愈韧,愈摇愈近。渐渐地,大家看清楚了,韧枝般的身影拖拽了一辆巨型板车。板车走得缓慢,车轮陷进雪地里,轮轴上卷满雪泥。此番景象打破了他(她)们埋头苦行的节奏,让他(她)们的内心开始跳跃,全都放下肩上的重担只等着那身影的靠近。
大鹏走到跟前时,路边已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大鹏,这是拖的什么呀?”大鹏喘着气向人群回复:“煤,还有,一些年货。”又有人高声感叹:“这么多煤呀,怕是要烧到明年去了。”又有人注意到岔路上的二巍他们,纷纷凑过去。
“是野猪啊,真的是野猪啊!”
“好家伙,足有二百来斤哪!”
“啧啧……怎么弄来的?这德三家的二小子真是能耐啊!”
十大爷的声音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肉有肉,要煤有煤,德三要发了,6903都要发了。”
野猪被抬上煤板车,人力被重新组合,大鹏在前边套着麻绳拉拽,后面四人轮流着助推,其余人等簇拥着、赞叹着,雪村被彻底打破岑寂,一个个村舍大门闻声而开,村民们有的走出门来一探究竟,有的不畏风雪站在门口,全都像迎接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一样怀着欣喜张望。
煤车终于落在了6903的大院,荆寡妇的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芒,她像难以置信似地掀开煤幔子的一角,看到黑乎乎的煤就像看到乌金一样咧开唇角。她又发现那幔子上还撂着个麻袋,问大鹏:“这麻袋里又是什么啊?”大鹏发出简短的回应:“日用品。”德三将麻袋提到廊檐下,干脆叫荆寡妇去帮忙请点。荆寡妇不停地发出高叫:“大鹏,这是高级洗衣粉哪,只要放一丁点能洗一大桶衣服哪……还有肥皂,足有十块……呦呵呵呵,这棉纱手套可以拆下来织毛衣呦,难怪矿部的女人们都穿这种白纱高领衫……还有呢,瓜子也发啊,哎呦,桂圆,这辈子都没想能吃上……都是值钱硬货,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了.......”德三分给了荆寡妇、叶婶、之芳和柳银河每人一块肥皂和一包洗衣粉,另又多给了荆寡妇几副手套。德三又向跟进来围观的几个人宣布:“明朝剐了皮都来喝两口!”荆寡妇像个女主人一样插进来:“猪脑壳肉可要留着过年吃。”二巍却冷冷地说道:“猪脑壳肉谁都没得吃,那是赖巴的。”
大鹏坐定在火炉前时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盘磁带:“来,之芳妹子,放放这盘。”之芳接过磁带,看到的是GG那忧郁而纯真的面孔。一会儿,录音机里传来歌声,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爱慕、爱慕、爱慕......”响彻整个瑞雪飘飞的庭院。人们心底那无法言说的“爱慕”也随着歌声激荡,在心灵的密闭空间里肆虐横行,又跟着雪花一起汇入无声的空白,冷却、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