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面上的小圆镜照来,大鹏仔细审视自己的脸,左侧、右侧、上方、下方,每一根呲须都已剔除干净,整张脸显得光溜溜滑润润,嗯,连下巴底都白净净的了,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又随手从搁物架上取过一瓶香膏,挤出一团往头上抹去。头发是刚洗的,还保存着恰好的湿度;全身都是刚洗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白雾弥漫的澡堂里尽情地绽放过,畅快地呼吸过。在那个香皂、洗发水、男人味、女人味混香的世界里,他享用了天堂般的沐浴,现在回想起来仍陶醉不已——一股“哗啦啦”的暖流直泻头顶,丝丝滑滑地流过脸部、脖颈、胸膛,轻抚过臂弯,在汗毛浓密处卷起玫瑰花似的旋涡,全身的毛孔都绽放成一个个微小花心,身心由酥麻到爽适,由放松到放纵,在源源不断的水流的包围中沦陷、升腾、沦陷、升腾......在那个极乐的时刻,大鹏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自己就像一个国王,那个小隔间就是他至高无上的宝位,他在里面任意支配着自己的时间,挥霍着永不停息的水流。大鹏对镜中的自己绽开更加恣意的笑容,三七分的发型配上潇洒不羁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很有电影里阿飞的味道。阿飞那年十八岁,大鹏也十八岁,这不是正好吗?一样的青春,一样的潇洒如风,一样的蓝色条纹衬衫给人一样的放浪感。他的双手摸索上去,留下两颗领口的扣子敞开着,性感得恰到好处!再将衬衫扎进新牛仔裤里,一身淡蓝看起来干净利落。大鹏紧握双拳踏着阿飞式的迪斯高舞步,走至床前,从床下拖出一个崭新的鞋盒。那是新买的耐克白球鞋,花了他半来个月的工资,看着它,就有如拥抱一个成真美梦那般幸福。感谢上天!大鹏在心里默念:上天给的好运,让我进了矿部!庆幸自己的选择!大鹏点上一根烟,思想流到每月的工资、澡票、单身宿舍、丰富的工会活动......吞下满口烟,再从鼻口悠缓吐出,满足!矿工有什么不好呢?工作起来不用思想,是畅快的体力与休憩的结合,每天干完规定的分量,和那些工友们在铁路桥洞里肆无忌惮地散开手脚抽烟、调笑......十八岁的大鹏得以在那种下流得不着边际的话语里成长,羞涩的他默默地听着,笑着,心里想着那个身影;下班了就去洗澡,钻进白雾天堂;洗完了就去工会舞厅跳舞、去溜冰——哦,对,溜冰!今晚有工会组织的青年男女溜冰联谊会。大鹏登上耐克白球鞋,用一种飒飒带风的步伐走向门口,对镜中的自己投去邪魅的最后一瞥,“砰”地一声关门而去。
这晚的溜冰场全灯开放,呈现一种通亮的淡蓝。大鹏在门口换过溜冰鞋,将白色耐克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铁柜里,像一缕轻烟溜进人群中。今晚的人真多啊!哪里是什么青年男女联谊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来了,只要跟矿部职工沾上半点亲属关系的都弄了票来了。大鹏在人群中穿梭,他的步伐既稳当又洒脱,像游龙般掠过那些笨拙的人群。他在转弯时尤显技艺高超,上身略微前倾,右脚自然地向左脚交叉,好像野马奔驰。在突发状况面前他也丝毫不慌不乱,有时眼看要撞向他人,结果巧妙地一侧身,脚步划上一个优美的弧形,一溜烟地过去了。在溜冰方面,大鹏有天赋。溜冰是猴子教的,不过没费他多少工夫,溜上几次大鹏就掌握了基本要领,不仅如此,他还自己摸索出了许多技巧,现在可算是人中高手。其实在大鹏看来,学溜冰和学游泳、学骑车是一样的道理,只要不怕摔,摔着摔着就不摔了。把它称作生活的哲学也未尝不可,十八岁的大鹏已经具备对生活的独特见解,这种悟性无人能敌——只是他的意念与情绪暂时还不能统一,意念指挥着自己要敢闯敢拼,而情绪却总无法那么润滑,有一股阻滞的力量使他仍保持着羞涩。可耻的羞涩!他转念一想,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都会随着时间的洗礼而润滑起来,就像脚下这般润滑。他溜出拥挤的人群,走到一个相对空旷处,一眼就看到了猴子。他们互递了香烟,靠在栏杆上欣赏起女士来。
广播响了起来,是劲爆的迪斯高音乐,纷杂的场子瞬间有了一种有序的动感。迪斯高声音逐渐变小、消失,一个中年男音传出来:“喂喂,大家注意啦......”“是工会的***。”猴子说,“工会管个人问题呢?搞搞联谊活动,意在让没找对象的找着对象。”接着,他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大鹏,抓住机会啊,瞄准了就上,哥们在这儿支持你!”大鹏心里一紧,像是被一个刻毒的目光洞穿心事。他从头到脚的装束,他在人群中的刻意表演,不就是要吸引那个目光吗?她还没出现,但她一定会出现,她现在可能在那间广播室,等那个男音结束,音乐续上,她就会像一个公主般登场,大鹏仿佛已经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看,箩筐也来了!”猴子首先发现了她。真巧!她也是一身蓝裙,上面闪烁着清雅的白花,从门口远远地溜过来,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大鹏,什么女人都可以,就是那个女人不能碰!”猴子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大鹏看了他一眼,感到诧异却没有说话。罗晓慧朝他们这边溜过来,猴子介绍:“这是工会的罗晓慧,这是二工区的成大鹏。”罗晓慧莞尔一笑:“你今天得跟我溜上一百圈。”她拉着猴子就往人堆里溜去。大鹏还是呆在原地,烟圈在眼前打转,罗晓慧和猴子的身影在烟圈里朦胧了又清晰。猴子气喘吁吁地带着罗晓慧回到原地:“大鹏,我体力都被她耗尽了,你来带她溜几圈。”罗晓慧大方地把手举到大鹏面前,大鹏有些迟疑,被这猛地揭开面纱的梦幻般缥缈的幸福弄得不知所措。这时,广播里传来一曲激起勇气的《花蝴蝶》,大鹏伸过手去,用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力量拉起罗晓慧飞奔起来。他不敢看她,只觉她在他的身侧与他同步而行,他(她)们轻捷地飞过障碍物,旁人都成了静立的雕塑,整个场子只剩下自由飞翔的他(她)们。转弯时,他(她)们不约而同地快跑几步,就像追逐的双飞燕;转过弯,大鹏放慢速度,等待罗晓慧利用惯性从侧后优雅地转至身前。这是一场不用排练就默契超然的表演,罗晓慧心领神会,将大鹏轻放的左手甩至身后,伸出右手接住伴侣的左手,二人相对而行。这一幕是那样连贯,许多人停下滑行的脚步,退至舞台的边缘,欣起赏这叫人倾羡的表演。大鹏的眼睛得以直视罗晓慧,之前他一直不敢看她,现在她顺着自己逼近的步伐慢慢退后,绽开笑容,眉眼弯弯,丰满的胸脯和圆润的臀部摇来摆去,大鹏在这悠悠荡荡中迷醉。音乐传来它的高潮:“哎呀呀.....”这时的场上除了他(她)俩已空无一人,所有人都隐到了栏杆外,黑魆魆的人影全都聚集在了离他(她)很远的对岸,准备欣赏他(她)们在“死亡陷阱”里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死亡陷阱”由连续两个波浪形陡坡构成,没有人曾在这里“生还”,不是被吞没在谷底,就是栽倒在顶峰,如今这对优雅的璧人到底是冲破绝境,还是葬身陷阱?大家紧张以待。大鹏和罗晓慧的眼里放出激越的光芒,随着危险一步步逼近,这光芒燃烧成熊熊烈火,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勇猛——啊!冲下去了,他(她)们冲下去了!人们看到两只蓝色的蝴蝶冲入浪中,海水涌没他(她)们的半身,海风吹起他(她)们的翅膀......接着,他(她)们又像风帆浮上水面,在浪尖熠熠闪光。当他(她)们再次沉下去时,二人合成了一体,他(她)们的手由相牵变成了拦腰相并。冲!人们看见蓝色的裙裾和衣角像飒飒扬起的旗帜,头发像呼呼延展的火焰,而那两个绝美的侧颜成为人们心中不可磨灭的经典一幕。当他(她)们重新回到了沙滩平地,头顶的海上灯塔给他们披上尊贵的雾蓝色,万人敬仰!人们开始进场,在榜样力量的激励下开始“冒死”前行,自此之后,矿部掀起一股“溜冰热潮”,年轻小伙子都爱上穿蓝色条纹衬衫,姑娘们在裁缝铺里订下许多碎花衣裙。
“大鹏,玩玩可以,那女人可不能碰!”罗晓慧跑远后,猴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大鹏看了他一眼,眼神是困惑与自负的矛盾组合。他的直觉并不好,似乎一直在阻挠着爱潮的涌进,可是爱潮又如何能阻止得了?越是试图去隔断,越是奔涌如洪,而今在这浪漫蓝调中更是达到了高潮。大鹏不想去理会这逆耳的忠告,她就是一朵迎春花,一朵绽放在悬崖上的迎春花,胖坤说什么来着?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