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之芳听见神堂的侧门被打开,是波仔吧?悄无声息。夜晚是老天爷有意而为的开启暗藏感知的世界,大多数人借助梦境获得感知,还有一些人作为感知的先验者在夜晚中穿行,在无人之境,释放感知的能力。波仔属于后者。那些道旁的狗尾草、地毯草、野牛草、车前草、洽草、羊奶草、黄野菊、满天星、草茉莉、矢车菊都早已熟悉他的脚步,那些山坡上伸展着胳膊的樟树、紫树、泡桐、甜槠、毛栗、山矾、杨桐和酸枣树都在等待他的到来。波仔不仅能感知它们的生长,而且还能感知它们生长的动作。甜槠将绿帘般的枝条搭在樟树的粗枝上,像极了荆寡妇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上掐芹菜。紫树像大伞一样展开绯红的枝叶,就像二巍那样癫狂。酸枣树仗着自己跟红枣树有几分亲,就跟泡桐树抢地盘,泡桐树底子差,被酸枣树枝从眼前绕过,这酸枣树,不就像平三那样仗势欺人吗?还有塘边的那些水杉树,露出劲道的根,一刻也不放松地抓住脚下的泥土,可是水在一点点地冲刷,那些根节越来越凸出,也越来越苍老,仿佛在作着力不从心的挣扎,这不又像极了自己的娘吗?波仔会这样想吧?
悠扬的笛音顺着清风来到窗棂上。之芳听见窗上的薄膜飒飒作响,多少人在夜里和着这笛音入睡却全然不知这梦音的来源?在湿冷的春夜,这笛音绵靡如稠汁,让人心里欲思不思,欲断不断。之芳就数着窗棂格子打发聊赖。一个两个三四个,越数越多,横横边边勾勒出数不尽的长方形。之芳气恼了,埋怨数学老师不懂生活的构造,不是每样事物都应当去进行数字的剖析。就像那井上的辘轳,它的寿命并非全然消耗于它所承载的重量。聊赖的双手将它摇起又放下,摇起又放下,只为聆听那漾开在井心的水声,有谁去计算过那涟漪的圆周?春暖花开了,笛音在月夜爽脆开来,仿佛催开了一夜的姹紫嫣红。东风柔软地爬进窗缝,带着一股朦胧的香意,困酣娇眼。眼一闭又不见得入睡,无数条丝线在脑中萦绕,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一齐向空中飘去,那是白日里放过的风筝的残留。亦真亦幻的飘影牵在一位锦衣少年的手中,越飞越高,越飞越稳。许多金丝银线垂垂而坠,只有一只扶摇直上,直上九霄。最后,那个少年的脸在空中微笑,邪魅勾魂,放荡不羁,就像那吹散在花间、旷野、崖边的笛音,思境一入崖边,便又不能入睡了。
那笛音又像一颗历史的纤尘经过一番起起落落飘至耳边。当落在现实清醒的画卷中,它随风而动,穿过竹林,穿过绿叶屏障,荡过一片空阔的田野,翻过十大爷家高高的墙围,横过飘香的佛堂和弄巷,透过窗上的薄膜纸,完成它那百转千回的历程,最后传入少女的耳朵。尽管它跋山涉水,之芳仍能准确辨识它的来源,因它的音韵中携着切合之芳感觉的方向与气息。那音韵仿佛曾有耳闻,但又突然掠过心里既定的音符与另一芳缥缈的妙音衔接,就好比一颗曾经丢失的珍珠,丢失者于沙滩再度与之相逢,拨开覆盖其上的沙粒,将那久违的美丽重见天日,熟悉之色增添了惊喜,然其沉积的魅力更惊艳人心,那不仅是一种对既有的发现,更是一种自然的再锻。
之芳将珍珠一粒粒地串上,就像抚玩一颗颗前世悠长回忆里清凉的卵石那般惬意,每一颗都是熟悉与惊喜的结合体,串成一曲阴凉中燕雀的鸣啭、风铃的舞蹈、流水的呤叮、露水的颤动、沙石的窸窣……之芳想不出这些景象出于何处,却在脑中重叠着出现,就像大脑被天外的意识入侵,神秘意识牵引着失去主宰能力的主体,使之像小舟一般迷失在温柔的夜色与水波之中......突然,犬吠乍响,珍珠线断,一颗颗脆弱的种子应声溅落,光泽顿黯,逃险不及。之芳在心里咒骂那惊扰恶犬的过路人,诅咒他将受到噩梦的鞭挞,可是那行客仿佛与犬共舞,用亲近的态度止住了吠叫,使得燥夜里的之芳也随之安静,笛音也随之消失,就连窗口皎月也突然遁入云层。之芳努力回想适才梦归何境,毫无头绪的焦躁让身子辗转不停,她尝试了好几次去寻觅珍珠的踪迹,零散的点滴再也不能串成华光四溢的珠链。罢了,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袖珍手电筒,又在床侧凳上摸到《红楼梦》,将枕头横立床头,半躺着身子打开了手电。
一种对病态美的揣摩使人脑筋开化,正如拨开一抹秾丽窥见深暗处的娇蕊,它正以柔弱的个性向人们昭示人性的坦诚,人若想一探究竟,也需像花蕊一样思考,让神经变得跟蕊须一样敏感脆弱,让眼睛饱含花心露珠一样的温热泪珠。如此寻究,就像翻转一个长久以来暴晒于阳光下的褪色的石块,展示其另一面的青苔中蕴含着的更为生态而耐人寻味的系统,让人生出一种探索和怜悯之心,这样逐渐向内的情感体验能让人更加知悉真实深刻的人性,从假性价值中提炼真性价值,再化作甘雨浸润思维,帮助思维迅速成长,构建成既能巧妙通融外界又能不断消化自省的高效运作的思维系统,这种成长模式亦能解释作:感性的抽象深化促进了理性的逻辑发展。
翻开《红楼梦》,探入那娇弱的花心,一张病态美人图在眼前展开:病体的林黛玉目光凄切、身姿柔弱,飘飘然荷锄而行,似要与落花同去。这病态美就首先体现在林黛玉弱柳潇风,泪花点点,就像是脱去外壳的嫩葱,禁不住半点风吹雨打,却有一颗想要自毁的执拗之心,即偏要迎风而去,让柔肠在千思万想的愁苦中萦损。那些脱去外壳的外露情感之所以能引起人的共鸣,是因为其魅力己所不察,就像未经雕琢的璞玉,在暗夜中刚好将其光芒映入人眼,而它自身却因日夜不分而毫无知觉。看到那葬花的一幕,之芳亦觉身体飘然,当她在轻盈之中思索,思绪便步入“病态”的第二阶段:孤独的飘然感。身体在慢慢蒸发,脱离地心引力,仿佛是被地球抛弃,像青烟一样升去,地面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们全都安安稳稳地处在睡梦之中,他们粗壮的神经像树根一样紧紧抓着地面,甚至是连在一起抓着地面......有没有一位哪怕是虚幻的影像一般的陪伴者?她唯一能记起的一双忧郁凄美的眼睛确是出现在荧幕上,那时候二巍他们也都见了,那是GG的眼神——当他声到至情处,热泪夺眶时,其魅力叫人无法抵挡,两眼中的凄美光芒深深吸住视者的灵魂,让人不由为之一惊,世间竟有刻此摄人的魔力!她看到二巍也明明为之动容,专注的眼睛里明明也水光盈盈,这难道没有说明GG的病态酿就了他与众不同的动人之处,促成了叫人心情难以平复、内心难以忘怀的绝美?然而那一幕过后不到一分钟,当她还想跟二巍交汇他(她)们共有的眼神,去互慰彼此脆弱的心灵,她却发现二巍已经恢复如常,正用吊儿郎当的笑意朝向抛开魂魄的她,那笑意就像来自遥远的彼岸,虽然熟悉不过却隔了千里。不只是二巍,柳银河、平三、小河他们全都马上恢复了常态,那情形就像刚才不曾看过一场动人的表演,心灵也未曾受到什么触动和感染,都站在遥远的彼岸冲着她露出平日里的笑意。其实那哪是彼岸?是他们都清醒地站在原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被一场虚幻的表演所蒙骗,让感情随之飘向无法回头的异地,这势必要让她跌入病态美的更高境界,亦即第三阶段,那是一种万劫不复的对自身的罪恶行为——林黛玉将落花收入锦囊,葬入净土,和泪唱出《葬花吟》。其声调之断肠,姿态之凄美,与俗世的悲哀格格不入,初看莫若无病呻吟,细听却紧揪人心,人们不知这悲从何来,只因这悲哀远非俗人能懂。好比锦衣玉食的思夫少妇在窗口聊赖度日,街头吆喝的农妇不知那声声哀叹后的落寞心酸。病态美对情感的真诚演绎超出了物质范畴,病态的身体有了出乎意料的对苦难的承受力;或许是情感的分量远远掩盖了身体的苦痛,病态的身体在物理上的苦痛渐渐被忽略,取而代之的是对咯血的依赖,对冰刀霜剑的心瘾。折磨己身成为化解心伤的唯一途径,病入膏肓之人莫不如是:秦钟为相思损命,晴雯被抛之荒室而归魂;林黛玉如何?一口鲜血吐尽后念的还是“宝玉”。此即情造病态而病态催情,情与病相生相进,永无止尽。
一个人如何能像控制一台机器似地控制情感的发展?它不总得像藤蔓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展开去吗?只不过,引诱它生长不是阳光与春色,而是暗夜与秋雨。就像阳光下的二巍总是露出得意的笑,而她总是站在树荫下欣赏那笑,光线与温度将他(她)俩隔开,犹如分隔了两个世界;由于他习惯光明与热闹,而她为了将他看清楚竟习惯了阴暗与孤独。阴暗养成了她的一双病眼,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病眼看万物,万物皆着病色。她翻过一页,花落后果生秋意:秋色惨淡,秋雨泣诉,滞成一颗难眠秋心——黛玉辗来转去,仍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酿成“秋窗风雨夕”。纵是宝玉一眼识破那作诗之人,却难以看出其所付之血泪,于是,病态之人恼怒与愁苦相加,一个是锁头,一个是锁尾,将一颗心锁锁上心头,那个死心眼里只装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却装着整个世界,所求愈甚与所求难得又构成了悲剧性的矛盾。之芳有时也觉得自己已被人一眼看破,在那些短暂的瞬间,二巍投过来的顽童般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柔情,那光束暂停在自己的眼睛里,引起一阵幸福的臊羞;然而那感觉转瞬即逝,他看向别处,用的仍是那种目光,原来那种含有痴意的目光只是他因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而凝神静思的外在表现,稍后的他只会一拍脑门,或者一跺脚,飞一般地冲出院门去,去应用他那刚才出神思索来的了不起点子了。他真是聪明啊!早就将儿女情长这等蠢事放在低微的位置,虽然他那双眼睛总像诉说情意,那是他天生的骗人本领,是上天赐予他的,让他能够在尘世中只需使下不经意的眼色便勾人灵魂,他则用不着费时费心去经营情感,从而习惯于将精力投入到更高价值的事情当中去。在他(她)们一起看在GG的影片时,她就发现了这一点:心狠的二巍从始至终对“殉情”一事嗤之以鼻,甚至用难听的恶语痛骂这一损害生命的情感倾向,这让之芳心里隐隐作痛——情感这一叫人无可奈何的事,怎么就要受到这样的抨击呢?它无非是另一种病态,就像与人无害的戒不掉的恶习,沾染者身陷痛苦却无法摆脱,这难道不该同情和宽容,而一定要去残忍地消灭吗?当然,之芳无法让自己与二巍对立起来,她用违心的外在表现来附和他,搜肠刮肚说出更妙的讽语来支持他,而她自己的心却在暗暗滴血,一种叫人鄙夷的邪恶感让她感到蝼蚁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质疑之声让她无地自容。事后,她躲在角落里掉泪,一次次地祈求GG的原谅,她虽然识得病态心,却不能与他相惜,从此,她自己这颗病态心上悬吊了一根千斤弦,一生只等一人碰,而那人一碰便会断。从此,她越发自卑起来,她将自己切割成两面,一面是虚伪的阳光,一面是真实的阴暗。在阳光的一面,她极尽虚伪之能事,让自己站在与二巍并列的位置,露出跟他一样的笑容,说出跟他一样的话语,与他同坐一条行向花花世界的船只,接受两岸人们英雄式的敬礼;而在阴暗的一面,她独自一人隐藏在黑夜,与林黛玉为伍,靠笛音入眠,将不堪目睹的血淋淋的衷肠与痴心捧托而出,让它们在暗夜里接受来自自身残忍的解剖与审判。她必须严格地区分好两面,不让它们相见,不让它们一不小心跑向反面的世界。一旦让真实的阴暗暴露在阳光下,她就将遭到驱逐。她曾想象二巍或许也有隐藏起来的阴暗面,也跟她一样深受其苦,但很快发现那只是她天真的幻想——他的脚步来去匆匆,眼神闪烁不定,他说的话越来越短促敷衍,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社会气息,他忙得连口饭都吃不上,白天如此,晚上也如此,他还恨不得将夜晚变成白天,去做他那见不得人的伟业。别以为她不知道那声狗叫是冲的谁,她尖起耳朵听见他的步伐,像一只贼溜溜的猫儿挨进6903的院门,又像一条鱼儿似地游进自家门内的漆黑之中。一个连黑夜都想变作白天来用的人,怎么会有什么阴暗的另一面?你看他多忙啊!他将一腔心思全都用在了社会的大学问里,对于6903这个小圈子恐怕一点也不看重了。世间男子大抵如此吧?再翻过一页,原来所谓的“痴男”贾宝玉也不过如此:虽说也有一哪病态心,但病得并不彻底,并不纯粹,他的心里对人世存有太多好奇——与袭人初尝云雨,与秦钟厮混,与蒋玉涵互赠香罗巾,与宝钗成亲——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幸福,也断送了林妹妹脆弱的生命,最终连对人世的留恋也断送了,到头来一个化作无根云散,一个沦为浊尘飞扬,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芳感到凉风从墙缝或窗缝里飕飕地吹来,身上的被子有些单薄,窗外一片漆黑与寂静,只有风吹窗纸的声响。初春的风开始展露桀骜的个性,冷不防地卷起树叶或掀起稻浪。偶尔消停一段时间叫你误以为以为它是回转柔肠,其实是恶作剧般地让乌云停稳当了,然后与云端的寒雨共舞,将湿冷一阵阵地扑在窗纸上,之芳只觉得被窝越来越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