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淮子回来了一趟,带回一些书、一些年货、一台彩色电视机和带音响的VCD。为了调试VCD的音响效果,淮子暂时将它们放进了近边的碾米坊里,钥匙交给了之芳。
碾米坊内,高窗泻下的阳光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体土黄。那墙原本是白色,风车原本是棕褐色,墙角的铁犁原本是铁青色,现在全镀上一层光泽饱满的土黄色,那是常年的谷屑尘灰与高窗阳光调和而成的色彩,调和的动作就见于那些在空中明晰地飞舞着的颗粒。电视机和VCD就放在抹去谷灰的桌台上,它的尺寸刚好吻合于桌台的大小。台边的左墙上不知是谁在那儿挂了一幅图,看样子很有些年份了,土黄已经在上面渡上厚厚的一层。透过这黄蒙蒙的一层,人们还是得见上面是印着一个女孩的侧脸,草籽花没过她的前胸,将她的小脸衬得粉红可爱。真不知道一个碾米坊怎会挂上这么一个图!问题还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会有人在碾米坊里挂图?不过没人去深究这个问题,人们已经习惯于她娴静地端详着绕在手指上的挽绳花样,她斜搭在耳侧的齐肩短发滑落在即,而她专注的神情早已把诸事置之度外,全然沉浸于那充满童趣的小游戏中。她已然成为墙的一部分,倘若某日她从小游戏中解脱出来,从这里消失,人们反倒会觉到一种视觉上的不适应。
骤然开启的荧光很快也成为一个碾米坊里不可思议的景象,它改变了原先的土黄,增添了一种奇异的荧亮,由于它能使人快乐,那些碾米坊的物件的组合、光影的交织效果也将成为人们不想费力去深究的经典印象。车谷的风车像一头无角的木牛呆在幽暗的西南角落,荧光使它露出前半个身子,旋转的扇页将光线分割成流动的区块,空中不停浮动着的粒子在其间进行着狂欢式舞蹈;风车顶端的漏斗张着巨口接下从窗户薄膜渗透进来的日光,日光像在其腹内历经九曲回肠之变,化作腹下一缕精致的方形光线,而灿金方形又由幽荧镶边,将恒久的优雅集中于淡化了锋芒的闪亮上;西南角落卫兵似的犁耙和锄头倒立,荧光在它们泛着泥黄的铁趾坚足上形成紫蓝色切面,它们像是顶着一片傍晚的云霞稳稳支撑起光滑的身杆,从宽大趾缝中筛下的荧光变化着各种柔和色彩,仿佛在不停为笔直光滑的纤细身躯着纱披锦。东北角落里的箩筐和扁担所受荧光的福荫甚少,然而天顶的一块玻璃瓦透下最亮的光束,以箩筐内边的一垄黄篾为中心向四方散开,明暗在那一角呈现高度的饱和状态,倘若有人站在那金灿灿的一角往荧幕望去,整片荧光所笼罩的空间就会呈现一种灰蓝的暗色,长凳上方的人头隐入灰蓝的海洋,只有着着白色、花色衣服的身躯会像风帆一般微微摇动,反之,倘若长凳上的人此时如果也回望,箩筐一隅的那人就成了穿越时光而来的金身活佛,每一根脸上的绒毛、眼上的睫毛、额上的发梢都会抖动着金色的纤尘,每一缕衣上的条纹、腕上的褶皱、颈窝的肌理都将均匀地让金色勾勒。午后时光,整个空间变得愈加空旷,那种刻意变换位置的几率不自觉地提高了,光影也因此变得自由无比,音乐的添加使人对这些光影含义的领会更加深刻,纵享者们用非理性的思维将荧幕里的时空与现实时空相连接,就像将荧幕投射的光线与“快乐”相连一样。
他(她)们就置身于这样的奇境之中,凝神静气地在此域空间里享受彼域空间里的画面与声音。二巍从大鹏那里借来矿部工会的碟片充当了他者空间的启动源,荧幕上的华丽的演唱会紧紧揪住他(她)们的视觉与情感流向,使得他(她)们如痴如醉地追寻未知空间里演绎者们的足迹。他(她)们看见歌手Z像饿狼一般醉舞着扑向地狱的牢笼,在爱情的圣地视死如归。情欲的鬼魅缠住他的身心,但他乐享其中而纵情高歌,他的脚步忽左忽右,疾驰如马,轻软如樱,奔腾如流,柔韧如柳,他回眸断风倾倒众生,他目光如炬点亮星辰。他(她)们惊叹这牢笼之于爱情的象征意味,这一巧妙的设置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又热血沸腾。地狱式的纵欲欢歌忽而如风消散,Z被困在牢笼而不得自由。许是提前消耗的快乐需用百倍的痛苦来偿还,Z半倚牢笼辗转不定,汗粒沾满他的额头,顺着鬓角茂密的毛发滑落进他紧箍脖颈的黑色衣领,他的双膝跪地瘫软成泥,仰天长叹痛苦所致的狼狈不堪。哦,他(她)们顿时明白,爱情的牢笼是甜蜜与痛苦的结合,甜蜜愈甚,痛苦愈烈。Z慢慢在低沉的音乐里习惯了方寸之地,当牢笼被正空的绳索吊起,Z在慌乱之余居然忘记了逃离,仍然呆在原地进行着自我束缚。那就束缚吧!既然不能挣脱束缚,那就干脆与牢笼同存亡。Z在自我束缚的锻炼中逐渐掌握了束缚的规律,他不仅懂得了一种体面的束缚包装,而且还知道了怎样去束缚别人。只见西装革履的他优雅地在长藤椅上举起酒杯,闲淡地看着一个个在小牢笼中挣扎的男男女女,他看上去更加自由了,只是此时的自由已远非先前那野性的自由,而是一种越过了临界点的走火入魔式自由,他(她)们对此解读为:他走出了一个牢笼,却进入了另一个牢笼,情没有自由,人就不得自由。另有一位叫阿M的女歌手,以一身洁白羽衣出场,身段修长,眼神凄美,诡步轻摇,众男相拥,仿佛来自一种遥远的文明,正举办着一场独身的婚礼。她口中呼唤的“曼珠沙华”使人顿生哀婉,繁华的背后歌尽对彼岸情缘的向往。她继续执着此生,难耐的独守让她的双手变得更加纤弱无骨,然而指尖的利长却让人时刻惧怕她会突然划破颤喉,让鲜血喷涌而出,像曼珠沙华一样进行死亡式的绚烂绽放。而后,在漆黑的夜中,她金闪和亮黄镶嵌的白玉的身体在台上升起,像女皇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四围张牙舞爪的野狼臣服于她的脚下,成为她的共舞者,使她的舞台更为艳丽,更为诡谲。这群狼不同于歌手Z恶狼扑笼片段里的狼,此处的野狼更古朴,更蛮实,它们是原始的象征,是对人狼共处的远古时代的记录。女皇从狼群中走出,就像拨开丛林从荒野走进文明,走进霓虹闪烁的新圈子,她择好了女伴,用极富张力的舞蹈表现了痴缠的性感和妩媚,却发现女伴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女皇受到了感情的欺骗,开始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对世人。男子在她眼里成了绝好的玩物,他们中有的伪善,有的真诚,女皇对他们都一视同仁,一如既往地诱惑、痴缠,再毫不怜惜地移情、抛弃。她那哀凄的眼神和自然的姿态所演绎的性感妩媚成为独一无二的绝景,使得那些即便是被她抛弃的男人甘愿为她赴死。6903的孩子们从不知道用“性感”一词来形容这一美感,只能感受到这美感所暗含的难以寻摸的张扬的魅力。阿M似乎非常明白:爱我者爱我无穷,恨我者恨我至死。她深V礼服加身,走出戏台,走向观众,热情优雅地握住每一只伸过来的手,她甚至献出脸庞让他(她)们尽情拥吻,嘴里仍是反复吟唱:“明知落泪,明知苦果,怀着信念未信爱有罪……”,昭示和鼓励那无惧无私的爱,这让她的形象愈发高贵。阿M在经过一番短暂出戏后又回到舞台上,此时的她已不再视情爱为唯一快乐,她卸下厚重的华冠丽服,回归了清纯本色。她清爽的短发开始微微颤动,扎在紧身牛仔裤中的花色衬衫也跟着节奏颤动起来。她像个奔跑街头的孩子,偶遇了另一群孩子,一场即兴的舞蹈就此开始。他(她)们舞得那样整齐划一,舞得那样大汗淋漓,让屏幕前的他(她)们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肩膀来。阿M纵然舞得带劲,歌喉里却不带一丝气喘,非但如此,她还尽量照顾身边那些年轻男孩,与他们互动,让他们也亮出歌喉,给予他们同等的展示机会。他们一个个都堪称天之骄子,不仅善舞,而且能歌,跟阿M纯熟的技巧比起来,他们年轻的舞姿充满了初涉人世的青涩,紧紧揪住了观众们的怜爱之心。小河突然惊叫:“看,是Z!”大家凑拢屏幕,惊异地发现了众男孩里面的Z,他只是一闪而过,但洁白整齐的牙齿和健康的笑容却让他显得与众不同,此后的观影过程都在搜寻Z的身影中度过,一次次惊喜地指认,一次次高声呼喊,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舞台。他(她)们不愿苏醒,脑中仍然回响着那绝唱,与光影一起,成为亦真亦幻的永久甘味。他(她)们之中固然没有一个人能诠释那些画面的确切含义,这些无厘头的演绎如随意行走的抽象线条那样晦涩难懂,可他(她)们的头脑又没有被那千丝万缕给弄得纷杂无绪,反而更添敏感和脆弱,在心里酿成了一朵朵一碰就会掉下露珠的鲜嫩待放的花苞,内藏的喜悦与愁情不到花期便不会解开。然而这并不需要去诠释,就像一首诗歌,一字一词所反映的意境只能融化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朦朦胧胧,亦此亦彼,这才是美之永恒。
阿M的演唱会彻底落幕,他(她)们将头扎在那堆碟片上方,疯狂地寻找阿M的头像,终于找到一个民国旗袍装束的阿M。她与一位男子站在一起,两人对视,深情相望。那是一部影片,当时的他(她)们还沉醉在歌声里,无意去欣赏这部影片,但画报上那男子的形象却让他(她)们深深着迷。他虽是男子,却有着倾国倾城之貌,那完美的侧颜在迷蒙的色彩中散发出绵绵不绝的缱绻柔情。他(她)们敏锐地嗅到这男子身上独一无二的艺术气质,又疯狂地扎进碟片里去寻找男子的踪迹。找到了,原来他就是“GG”。GG是流行乐坛的大哥,他(她)们早就听过这个响亮的名字,如今才睹上芳颜。碟片一放上,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立刻袭来。
GG的舞台没有那么华丽,可以说是不加修饰,是一个只突出人物的朴素的台子,朴素得让人忘记台子的存在,接下来,他(她)们的目光只随追光灯凝聚在他身上。这是一场告别演唱会,他(她)们不知他为何要告别,他的声音还那样魅力无穷,他的容貌还那样风华绝代,他明明是一个为舞台而生之人,却要残忍地宣告别离。镜头在他与观众之间转换,可以看出,那些观众也跟他(她)们一样对他的别离伤感满怀,他们全都含泪望着他,将无尽的宠爱传送给她;而他也用爱意的眼波回赠爱他之人,用他的歌声去浸润那些伤感的灵魂。他一开场就用轻松的语调宽慰所有人:不用去想明天,我们只记今朝的快乐。舞台在欢快气氛中得以升起。他娓娓唱来,嗓音温润牵肠,姿态潇洒如风,他的一颦一笑倾倒众生。当他俯身将手伸向观众,台下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千只玉手等待一触,万朵鲜花送入他怀。他没有被狂热弄得惊慌失措,而是带着一腔浓情爱意投入人海,尽他所能与每一只伸长的手热情相握,穷他所爱去拥抱每一朵鲜花,场面让人温暖又感动,6903孩子们的脸上亦是幸福得一塌糊涂。拥挤的人群没有扰乱他的步伐,纷杂的处境没有紊乱他的歌声,气息依旧均匀,情释依旧平稳,眼睛永远充满纯真的暖意。尽管他汗流浃背,却并没有终止行进的步伐,他一次次走遍全场,像春风一遍遍吹向人间。当他再一次回到舞台中心,狂野烈火在他胸中燃起,他突然甩掉一身正装,换上皮质猎装,化作一个戴着墨镜的冷酷杀手——他成了放荡不羁的恶魔。他带领铁骑踏尘而来,奔腾的姿态是邪魅与高贵融合,让人情愿就此沦陷在他逼人的杀气之中。歌舞至酣处,他又突然收住野性,音乐还在继续,却不像先前那么劲爆,音量让给了他热情洋溢的说话声。他一一介绍起自己的吉他手、贝斯手、鼓手、电琴手、伴音团、音乐总监......可以看出,他与他们已是多年的亲密战友,在演艺路上洒下无数共同的汗水,至亲至密的合作才让他们如此默契,至深至浓的情谊才让他们如此恣意。时空静止了,在他们纵情狂欢后,所有动态突然同时静止,他们有的半抬着手,有的微张着口,追光灯在他们身上轮来轮去,最后定格在半蹲着的GG那绝美的侧颜上。大概过了十秒之久,他突地起身,音乐同时响起,狂欢继续,那个短暂的空白似乎不曾有过。荧幕外的他(她)们惊愕万分,没有无数次的幕后苦练,就不会有如此整齐划一的同收同放!
猝不及防的泪水在如痴如醉的时刻到来。此时耳边响起的是“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亦有泪,不要流泪望着你......”泪水瞬间盈上他澄澈的眼睛,心头的痛感如潮水般涌散开来,尽管他竭力控制,眉头还是不可避免地颦锁,流水般的唱词携着泪水滑落下来。他一边唱着“哭态也绝美”,一边叫人为他的绝美哭态痛断柔肠。难掩的抽泣终于让他无法再完成下一句唱词,音乐仍然作响,他的歌唱却暂停下来。6903的孩子们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哭,但他(她)们隐约感到,他一定是被自己的歌声触动了那根最痛的神经,那里深藏着一段不忍追忆的情爱,即使在孤独的夜晚也不堪去回想,一回想心就会滴血,泪就会如潮涌。然而他还是用坚强的艺术精神控制了抽泣,只是跳过了一句话中的几个字,纵然他的泪水不停流淌,表情痛苦到无法复原,然而他那专业的唱腔仍不含一丝杂质,就像一泓被****击打得遍体鳞伤却还优雅着陆的孤雁,让人更添心疼。在他唱完“想要留住眼里每滴泪,为何还断续流、默默垂?”时,6903的他(她)们的脸在曲终的奇幻光影中全都铺上一层莹亮水晶。
终于到了最后的道别时刻。他一袭白衣,像个清纯的王子,话筒缓抬,轻轻唱道:“风再起时,默默地此生不再计较与奔驰,我纵要依依带泪归去也愿意,珍贵岁月里,寻觅我心中的诗......”台下已是泣不成声。他给那些哭泣的人们献上最后的敬意:“风再起时,寂寂夜深中想到你对我支持,再听见欢呼里在泣诉我谢意,虽已告别了,仍是有一丝暖意,仍没有一丝悔意。”他的眼睛在天幕般的背景里闪烁着星星的光芒。消逝了,就要消逝了,在万众的呼喊声里,最亮眼的星星消逝了,而6903的他(她)们心中那无名的伤感再也挥之不去,就像那间碾米坊,沉积的尘灰永远留在了它的每一个角落。
他(她)们不想就这样与他告别,尽管这似乎正是告别的恰好时刻。此时的窗外已金光不再,换之以如水的银光,坊内通体的的土黄不知不觉已变成幽暗的叠影,随着夜空里风云的变幻像水墨画一样游走。他(她)们在幽银之中争分夺秒地翻找,终于找到之前被放置一边的GG和阿M的影碟。那是一个让他(她)们无法理解的爱情故事,他(她)们不知二人为何要相约殉情,结果一个成为阴间孤魂一个却还留在阳间,他(她)们也弄不清楚怨女阿M为何一定要返回阳间去一探究竟,那种痴怨在化成了鬼魂、经历了半个世纪后也不能消减丝毫,而当她将那胭脂盒信物交还给阳间那位老态龙钟的情人时,竟又悠悠离去,只留下早已失魂的老人痛苦地追喊:“原谅我,原谅我......”这真叫人费解又销魂。他(她)们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碾米坊,奔赴现实的天地。现实是热闹而跳跃的,他(她)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停下来再去回味那些影像带来的情愫,有时他(她)们不得不对穷苦和劳累的生活抱以木然的态度,根本无心去触及那些柔软的神经。但总会有那么些个瞬间,在阳光下赶着牛时偶遇一朵矢车菊的那一刻,在田野里直起腰子看见一朵白云的那一刻,或者就是土黄色的尘埃在眼前飞起的一刻,总之是那些无法预料的不经意的时刻,一些情感会莫名涌上心头,他(她)们会记起那些让自己深深着迷过的画面,那些勾起伤感的神情和姿态,虽然找不出此番情感的来由。
在一些无眠的夜里,之芳曾尝试去冲破暗夜,寻找伤感的根源,然而最终也只能感受到一份朦胧的“情”,除此之外不能寻摸更多。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